影子無處不在，而白天我很少注意它們。

當黑暗張開雙臂，情人般極盡溫柔地擁城市入懷，城市的燈火便閃動起了曖昧的眼神。影子在光與黑暗的交界游離而出，成群結隊或形單影只。

十字路口的紅燈亮了，以短暫的幾十秒阻住一群影子的流動。汽車的眼睛在黑暗中圓睜，飛馳而過的瞬間拋下三五個影子在高樓的墻體上。影子與影子在喧鬧中交談著討論著，比著夸張的手勢，相互交接。這一刻影子與影子交疊，影子在影子中呼吸，無論相識還是陌生，無論綠燈亮起以后，是否奔向不同的方向。

一個節奏稍慢的影子在路口遲疑，前進或后退的抉擇之間，紅燈又一次亮起。這一次，佇立在墻上的只有一個孤獨的影子，在車流的燈光之間搖擺不定。或許，這個短暫等候只是某個即將發生的故事的開始，一次錯過綠燈的猶豫有可能就帶來一次重逢的機遇。另外一個熟悉的影子就在這時與獨自等候的影子相遇，然后，兩個影子長久地站在路口，面對著面，漸漸靠近。

或許，那只是一個想象中的影子，曾在夢中重復出現卻越來越淺的影像，只是偶爾，偶爾想起，就在風起的瞬間，飄來花的香影，輕巧地就拂過了往事。

公交站牌下，聚焦了另一些等待的影子。一些影子焦急地從人行道上探出頭去，毫不在意來往的自行車輪無情碾過。

巨大的廣告牌上是全家和樂的圖。影子們就在各色的鞋子下竊竊私語，以它們自己的方式，無視各自主人們相距的陌生距離。

它們珍惜著彼此交錯的光陰，在一輛遲來的公交車駛進站臺以前，飛快地傳遞著它們的喜悲。

是的，影子有自己的快樂與悲傷。那樣的情感雖然沉浸在陰暗之中，你無法看透，而它們自己卻可以輕易讀懂對方，只在交匯的瞬間。

影子的語言是神秘的、沉默的卻又是開誠布公的。只是人們早已習慣凍結著自己的表情，以為一并冰封進去的，還有自己的影子。

高樓的影子撲向地面，吸納進更多路過的影子。樓宇間的霓虹打撈起沉沒的影子，卻不能給它們同一的色彩與安定。影子就在閃閃爍爍中跳躍而過，披掛了一身的繁華氣息與曖昧的想象。

樓影已經數不清了，有多少影子經過它，正如它在白天里也數不清有多少人走進又走出。相對于白天的喧鬧，它更喜歡夜晚，當路過的影子不再重疊，漸漸稀少，它就可以沉睡于一些不那么安靜的夢中，回想著成長時聽到的那些聲響——攪拌機的轟鳴、鐵器的鈍響、起重機開動時的馬達聲。它想念那些日子，想念著沒有玻璃裝飾過的空曠，那時的夜風曾穿透它空洞的窗影，披著長長的斗篷，自在哼唱。

燈火通明的商廈大門以敞開的姿勢旋轉，高大的玻璃門映出來往的影子，折射的面孔里流溢出的是失落還是冷漠？而那些暗藏在玻璃背面的，又是怎樣的真實，只在轉動之間，恍然不見。

一張廣告紙隨風飛起，鳥兒般的夢想托起一串單調的手機號碼，短暫飛過。一個飄忽的影子定格在路燈的記憶里，又以飛奔的速度離去。不知會不會有人撥響那個電話號碼，接通的那一刻，傳來的聲音，來自一個真實的喉嚨，還是偽造的影子？雜亂的腳步踏過雜亂的影子，影子流動依舊。被遺棄的香蕉皮伸出觸角，絆倒影子，一聲咒罵消散在汽車喇叭的耐煩的提示里。一條小路繞開人聲嘈雜的街道，延伸向開放公園的深處。灌木叢中，躲開陽光的影子，成對計數。沒有人關心他們來自哪里。

鐘聲從遠處傳來，一遍遍地聲明著流逝的時間。沒有人在意，沒有人因此而加快腳步，影子在城市的燈影下生出更多相同的影子，以同一的步伐，同一的姿勢漠然走過。時間的倒影就在層層影子中流過，沒有激起任何一個旋渦。樹種在四季里成長，由幼小的影子長成高大的影子，生出繁茂的影子。只有樹木的影子才肯公開它們的情緒。它們在夏日的夜晚里伴著蟲鳴合唱，在深秋的夜晚感傷。飄舞在風中的落葉的影子，就是它們灑落的淚滴，一片，又一片，紛飛，無息。影子。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