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小的時候，就喜歡香皂，發自內心地喜歡，有花香味道的，或者硫磺味道的。

不喜歡有污跡的東西：衣服上番茄的汁液，餐盤上的油漬，手上圓珠筆鋼筆的墨跡，水果上的斑點，發霉的食物……

2

夏天是最干凈的季節了，天氣熱了，看見不順眼的物什可以拿到河邊，漂在清涼的河水里面，一遍又一遍濯洗。腳脖子總是要踏到水底最下面的磚頭或者石頭才罷休，一點也不管水下的青苔，赤腳踩在上面那么打滑。仿佛距離水底越近自己就越清潔似的，連水底有水獺貓的恐怖流言也不顧，一點一點地越探越深。

那個時候還沒有洗滌劑，固然食物難見葷腥，總是偶然有沾惹上油污的時候，特別是豬油，那么難以洗掉。扯了新鮮的稻草，在河邊上先擦洗，又換絲瓜筋，一直洗到手指泡得發白。河面上還不時有浮萍碎藻順風漂了下來，不停要用手撩一下水面，驅走那些濁物。幾個碗，總是要在河邊洗到精疲力竭才上岸。

3

從老遠的鎮上，要了白色的玫瑰種在鄉下，是糟蹋了。特別后來祖母在玫瑰周圍全部種上了青菜以后，玫瑰便顯得越發形影相吊。

那么喜歡白玫瑰，雖然是鄉下的孩子，內心同樣可以是純潔美好的。

因為喜歡，所以覺得葉子和刺都那么美，葉子不是月季那種深深的墨綠，而是淺淡的綠，散發出芽黃，葉子邊上是小小的鋸齒；而刺呢，也那么均勻，形狀沒有刺槐那樣的飛揚跋扈。玫瑰開花的時候，生活才從貧瘠之中露出了一點點生機。白色的花瓣和梔子花一樣肥厚，味道卻沒有梔子的濃烈。我愛白玫瑰的花瓣，它的色彩和我最喜歡的香皂一樣，它的味道又這樣讓我覺得純凈悠長。

我的妹妹從小就是一個很多事的丫頭，她連走路還沒有完全穩的時候，就想開始自己洗衣服。她趁母親不注意，用粉紅的香皂洗她自己的手絹，洗完了還要湊在鼻子上使勁地聞一聞。

而我，自小一直是親朋好友厭棄的孩子。我喜歡香皂，我渴望有一塊純白色的香皂，放在枕頭下面，可以枕著芳香睡覺。包香皂的紙盒里面總是有一層白色或者花色的薄紙，總是偷偷藏了起來，后來又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4

憂郁而倦怠的少年的時候，厭惡自己，不知不覺就得了潔癖。容不得一點臟，白色的球鞋總是糊上厚厚的鞋粉，在太陽下面曬，容不得一點點灰塵。后來更是變本加利，刷了鞋粉以后又裹上紅燈牌衛生紙，偏偏又是天生的汗腳，時常為了鞋子上的汗跡而自卑。

寒冷的冬天，水龍頭都快凍起來了，還在冰涼的水下面一遍一遍地沖洗，雙手凍成了十個紅腫著的胡蘿卜。從某種意義上印證了我的矛盾：渴望潔凈，又無法達到潔凈。

表姐送了我一本大紅綢面的十六開筆記本，每天回來就寫一篇日志，后來終于燒了，當時覺得幼稚，現在想來是不應該。我的表姐看我沒有襪子，送了我兩雙，一雙白色，一雙淺藍，解決了我穿涼鞋時候的尷尬。

我偷偷用香皂洗襪子，香皂的泡沫細膩而且柔軟，和明黃的洗衣肥皂不一樣。這些事情是不敢寫在日記里面的，因為日記不管怎么藏，終究不是一個保險的傾訴渠道。當時已經有了各種彩色紙張印刷，并且可以鎖上的日記本了，但是那么小的開本，又到處印了花紋和圖案，小氣巴巴的，起碼不討我的喜歡。

夜里面，在竹篾的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5

醫院的家屬區是每天傍晚送一兩個時辰的水，水就在泵房旁邊的大河里面抽上來，沒有消毒和過濾。一到下午我就和其他醫生家一樣，把能裝水的物什全部拿在院子里。全部接完了，就把光腳踩在水龍頭下面的水泥池子里，拼命地沖刷。

樂觀或者悲觀并不影響生活態度的細致或者粗劣。翻看過期的雜志，收拾到從前的車票，碰到曾經熟悉的景象，往往不能夠保持一貫的麻木不仁，總會有種種密集的刺痛蔓延開來，仿佛龜裂后的土地里面又密密麻麻地長滿了脆弱的菌子，剎那之后便芳華老去。菌子是容易腐敗的東西，生命也是，你我更是。

6

深圳一位老朋友今天20歲生日了。她說我按照公歲過，17公歲。

17歲的時候你在做什么？

17歲的我，在努力做一個純潔的少年。

不管怎樣老去，我想說，潔凈都是更好地儲藏自己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