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張宗昌“不知兵有多少，不知錢有多少，不知姨太太有多少”，是個有名的“三不知將軍”。這位混世魔王、大老粗如果活于今日世界，或許會摸著腦袋發(fā)出這樣的疑問——“俺老張出過《效坤詩鈔》？這些打油詩真是俺寫的？俺怎么不知道？”好了，“三不知將軍”又多了一個不知——不知道自己寫過打油詩、出過書。

（張宗昌戎裝像）

讀研的時候主攻晚清史，較少觸及民國史。大約是在2011年，偶然間讀到了一些據(jù)說是張宗昌寫的歪詩，覺得很“兒歌”，可資一笑。記憶最深的是這首——“大明湖，湖明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很喜感、很上頭，于是就對這位山東老鄉(xiāng)產(chǎn)生了興趣，想多讀他的口水詩，但搜來搜去就只有《笑劉邦》《俺也寫個大風(fēng)歌》《游泰山》《詠閃電》《大明湖》《游蓬萊閣》這幾首。據(jù)說他出過一本《效坤詩鈔》，我想，如果找到這本書，就能看到他的更多“可可愛愛”的詩歌了。于是拜托北京大學(xué)、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人民大學(xué)的師友幫忙查找張宗昌的《效坤詩鈔》，但都沒有找到，那時候我即開始懷疑這是一本不存在的書。

（安在張宗昌名下的幾首打油詩）

如今，因為賈淺淺的詩歌引發(fā)很大爭議，網(wǎng)上很多人又在炒作張宗昌的這幾首打油詩或者說順口溜。借此熱度，我不揣淺陋，決定再對此書有無以及順口溜原型進(jìn)行一番考證。我的結(jié)論是，《效坤詩鈔》是一本不存在的書。而那些所謂的張宗昌寫的詩中，有兩首我找到了原型，很遺憾，著作權(quán)都不屬于他張宗昌。

條友們?nèi)粲幸猓衫^續(xù)往下看。

【第1句】：《效坤詩鈔》：一本不存在的書

張宗昌，字效坤，乳名“田”，大清光緒八年正月十五日（1882年2月23日），出生于山東省掖縣路旺鄉(xiāng)祝家村。人生中的高光時刻是當(dāng)過直魯聯(lián)軍總司令、暗淡時刻是1928年，兵敗北伐軍，此后一蹶不振。1932年在濟(jì)南車站被鄭繼成刺殺身亡，時年50歲。

托名于他的順口溜，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流傳著。但流傳來流傳去就這幾首。真是奇奇怪怪！

昨天（2月3日）晚上下班，我一頭鉆進(jìn)某個可以下載PDF和PDG等多種格式的電子書的論壇上，檢索與“張宗昌”和“張宗昌的詩”有關(guān)的資料，試圖找出這個《效坤詩鈔》。

（1）先后查看了五本書，一篇篇電子文檔打開，我睜大眼睛瀏覽，但很遺憾，這些書里面都沒有只字片語提到《效坤詩鈔》，沒有與此相關(guān)的任何蛛絲馬跡。

這五本書是：①全國政協(xié)、山東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土匪軍閥張宗昌》，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6月版；②董守義、王加會著：《張宗昌真?zhèn)鳌罚|寧古籍出版社，1996年2月版；③董堯：《北洋一霸張宗昌》，中國財政經(jīng)濟(jì)出版社，2002年4月版；④文斐編：《我所知道的張宗昌》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年1月版；⑤閻少華、文藻編著：《五毒將軍張宗昌》，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2月版。

（全國政協(xié)、山東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土匪軍閥張宗昌》一書封面）

可以得出一個的結(jié)論是，無論是作為史料還是作為小說，作者們都不約而同地沒有提及《效坤詩鈔》，這初步說明，根本就沒有這本書，也沒有與此書相關(guān)的人和事。

（2）看了兩篇雜志文章，與書籍不同，這兩篇文章提到了《效坤詩鈔》的存在，還言之鑿鑿，但推測作者只是沿襲舊說，并未親見此書。

A.孫玉祥在《從軍閥詩到貪官詩》里寫道：

1925年張宗昌統(tǒng)治山東期間，就大寫其詩，還出了一本詩集《效坤詩鈔》（注：效坤為張宗昌的字），分贈友好。（孫玉祥：《從軍閥詩到貪官詩》，載《同舟共進(jìn)》，2009年第9期，第74頁。）

B.佚名：《“狗肉將軍”張宗昌趣事》說：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土匪出身、從未上過學(xué)的“三不知”的“混世魔王”，后來卻拜師認(rèn)字，向清末狀元王壽彭學(xué)習(xí)寫詩，并正兒八經(jīng)地出版過一本《效坤詩鈔》。（佚名：《“狗肉將軍”張宗昌趣事》，載《政府法制》，2009年第18期，第20頁。）

兩篇稿子都提到了《效坤詩鈔》，提到了“貪官詩”和“趣事”，按理說，應(yīng)該提到更多的詩歌，可是沒有，提到的幾首詩歌，都是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常見的。這兩本都不是純學(xué)術(shù)雜志，這兩篇稿子也不是論文，兩位作者提及《效坤詩鈔》，大概率也是接受了網(wǎng)上的一些說法，并沒有親眼見過此書。

（3）接著搜索，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的一些說法也不靠譜。

中國新聞網(wǎng)于2009年12月3日轉(zhuǎn)發(fā)了《今晚報》的稿件，題為：《張宗昌寫“打油詩”：“三不將軍”也有“詩才”》，署名“苗得雨”。文中提到：

濟(jì)南有位文史收藏家趙曉林，搜集了許多關(guān)于張宗昌的史料，其中還有一本《效坤詩鈔》。

這篇隨筆，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即濟(jì)南的文史收藏家“趙曉林”，搜集的資料中有一本《效坤詩鈔》。我施展搜索技術(shù)，找到了趙曉林的博客“曉云林風(fēng)”，其2009年10月27日在博客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題為《“狗肉將軍”張宗昌的文化“貢獻(xiàn)”》。

我簡直是大喜過望，感覺快要接觸到《效坤詩鈔》的秘密了，讀完之后卻很失望。在這篇博客中，趙曉林主要提到他收藏了張宗昌印刷出版的《十三經(jīng)》中的《欽定春秋左傳讀本》，并附上了與該書有關(guān)的3張圖片。在這篇博文結(jié)尾時，他寫道：

最后轉(zhuǎn)錄幾首所謂的張宗昌詩集《效坤詩鈔》中的'詩作’，奇文共賞，以博廣大讀者一粲。

他“轉(zhuǎn)錄”的幾首“詩作”，也是網(wǎng)上最常見的幾首，分別是：《笑劉邦》《俺也寫個大風(fēng)歌》《游泰山》《詠閃電》《大明湖》《游蓬萊閣》。

如果他藏有《效坤詩鈔》這本書，為什么不在這篇文章或在其他文章里亮出來。以托名張宗昌的詩作的受歡迎程度，如果他放出更多的詩歌，絕對會引發(fā)“首發(fā)”的轟動效應(yīng)。所以我的推測是，這篇隨筆說趙曉林收藏有《效坤詩鈔》，或許是以訛傳訛的結(jié)果。

（4）張宗昌的女兒明確否定了其父親有出版過詩集的說法。

張春綏（張端）是張宗昌的四女兒，她在對歷史學(xué)者蘇全有的口述中，明確否認(rèn)了其父親詩集的存在：

風(fēng)傳有一本書，叫《張宗昌詩集》，其實這是子虛烏有的事。父親確實作過詩，如祝壽詩，還作過悼詞、挽聯(lián)等，但是所有這一切均出自他的部屬、秀才——劉懷周之手。

父親只上過三年學(xué)，就因家貧輟學(xué)。在海參崴時期，他學(xué)會了一口流利的俄語，且當(dāng)過翻譯。平時不愛學(xué)習(xí)，而喜歡舞槍騎馬，文件都是由別人讀給他聽的。他曾經(jīng)說：“他娘的，這筆比槍還重。”言畢，就把筆扔到了一邊。一次，寧樂正在讀詩，父親卻不準(zhǔn)看，他還說：“看這破玩意有什么用？”（張端口述、蘇全有整理：《我的父親張宗昌》，載《武漢文史資料》，2007年第4期。）

如果父親出過詩集，做女兒的不知道此事的概率很低。而且，在女兒的口中，張宗昌稱詩歌為“破玩意”，如果這為真，那么張宗昌肯定不會寫“破玩意”，更不會出詩集，還拿去送人。

很多網(wǎng)文都提到，張宗昌大量印刷《效坤詩鈔》，并將其贈送給朋友們，如果真是這樣，這本書至少會有少量傳下來，沒道理自己家一本不留，以致于親生女兒都不知道這本書。

再者說，不管張宗昌形象如何，他都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與其有關(guān)的文字資料，有重要保存價值。但浩如煙海的民國文獻(xiàn)中，沒有《效坤詩鈔》的蛛絲馬跡。筆者在母校暨南大學(xué)沒有查到，在廣東地區(qū)的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等都沒有查找到。之前拜托北京大學(xué)、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人民大學(xué)、山東大學(xué)的師友在各地所在的地方查找，都沒有找到。

（5）網(wǎng)上有人說，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過《效坤詩鈔》。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

一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是知名度很高的出版社，不可能出版這樣的口水詩；二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成立于1956年，其出版的書，基本可以在書店或者舊書網(wǎng)站買到，但我在國內(nèi)最知名的舊書交易平臺X夫子上根本就搜不到此書，連成交記錄都沒有，這意味著，《效坤詩鈔》根本就不存在。

總之，這本書不是孤本，不是武功秘籍，何至于現(xiàn)在一本不見？綜合論證過程，我的意見是，《效坤詩鈔》原本就是一本不存在的書。

【第2句】：安在張宗昌名下的幾首詩或都有原型

《效坤詩鈔》既然不存在，那么流傳于網(wǎng)絡(luò)的那些托名張宗昌的詩有沒有原型呢？這個我目前不能全部確定，但我覺得值得相關(guān)學(xué)者去考證。

目前，我根據(jù)相關(guān)線索，只查到了兩首詩的原型。

一是《游泰山》。且看原詩：

遠(yuǎn)看泰山黑乎乎，上頭細(xì)來下頭粗。如把泰山倒過來，下頭細(xì)來上頭粗。

這詩其實是改編的《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第七冊?宋代戲），《彩樓記全串貫》（高腔）中的一句，原文寫道：

遠(yuǎn)觀寶塔尖又尖，近看寶塔圓又圓，有朝一日掉個過兒，嚇，上頭圓來底下尖。（見下圖。原文參見：黃仕忠主編：《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第七冊?宋代戲），廣東出版集團(tuán) 廣東人民出版社）

（《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第七冊?宋代戲）第194頁內(nèi)容）

二是《詠閃電》。且看原詩：

忽見天上一火鐮，疑是玉皇要抽煙。如果玉皇不抽煙，為何又是一火鐮？

這句詩的原型出自陳百峻《從民間來——中國民間故事匯編》（民風(fēng)社出版，1927年11月初版），此書收錄了一篇《李自成吟詩》的民間故事，很有意思。

（《從民間來》一書的版權(quán)頁，顯示該書于1927年11月初版）

這篇文章說的是李自成起義之前的事情。話說一年夏天很是炎熱，李自成“赤膊坐在樹底下喝水，嘴里含著一根旱煙袋。他的妻子坐在他身旁，不歇地給他打扇，這個樣子仍舊不免是熱，李自成還是一個勁兒的嚷熱。” 但是一會兒之后，天上忽然起了黑云，霎時雷電交作：

李自成隔著窗戶往外一看，覺得這是一個奇觀，不禁詩興大發(fā)，提起筆來便寫下一首七絕：陣陣?yán)茁曧戇B天，想是天爺要吸煙；怎知天爺要吸煙？一陣一陣打火鏈。

（《從民間來——中國民間故事匯編》，第28頁）

你看，是不是將傳說中李自成的詩隨便改改，就成了張宗昌寫的詩了？至于是誰改的？我還找不到答案。

通過查找這兩首詩的原型，我覺得，網(wǎng)上流傳的幾首張宗昌的詩，大概率都能找到原型，很大可能都是根據(jù)原有的順口溜改的。限于精力和能力，我無法一一找出。說不定各位條友，在翻看老書時，會邂逅與張宗昌的詩長得很像的順口溜。能找到兩首詩的原型，就能找到更多。期待條友們的賜教。

【第3句】：這些順口溜為何為按在張宗昌頭上

事必有因。為何這幾首詩會被放在張宗昌名下，我想大概率是在丑化他。

一是這些詩很契合張宗昌大老粗的形象。張宗昌出身貧苦，沒怎么讀過書，斗大的字不認(rèn)識一籮筐，這點他女兒也說了，“只上過三年學(xué)”“平時不愛學(xué)習(xí)”，又愛舞槍弄棒，沒有文化，做事荒唐。因此，將這樣的順口溜安在老張頭上，符合他的氣質(zhì)。加上，張宗昌是北洋軍閥中的后輩，又沒怎么讀過書，1928年后就失勢了，人脈資源也相對其他北洋大老為弱，弄些歪詩放在他身上的成本最低。

而享受這種待遇的并非只有張宗昌一個，也有一些濫俗的打油詩被安在大老粗韓復(fù)渠頭上。前些年，韓復(fù)榘的女兒也為此替其父喊冤。

二是表達(dá)了對殘民以逞的軍閥張宗昌的嘲笑。張宗昌雖是山東人，但他在山東瘋狂刮地皮，“天上高了三尺”（意思是地皮搜刮得深），口碑很差，“人命不如雞命”。魯省老百姓有順口溜，專道張宗昌的壞以及對他的憤恨，—— “張宗昌，坐山東，山東百姓受了坑；不怕雨來不怕風(fēng)，怕的是兵來一掃清！”“也有蔥，也有蒜，鍋里煮的張督辦。”

全國政協(xié)、山東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了一本《土匪軍閥張宗昌》，您看看“橫征暴斂刮民膏 亂殺無辜禍山東”板塊的文章題目（見下圖），就知道人民對他的憤怒了。

（“橫征暴斂刮民膏 亂殺無辜禍山東”板塊的文章題目）

將幾首不像話的順口溜安在張宗昌名下，并且大家相信它是真的，其實就是對老張的另一種嘲弄。這樣的張宗昌為人、做事、寫詩都爛得很，可以說啥也不是！

【第4句】：余論

我覺得我的考證已經(jīng)能夠證明：《效坤詩鈔》是一本不存在的書。而安在他頭上的這些順口溜，是有原型的，稍加改動后安到張宗昌身上，有其“合理性”。遺憾的是，我不知道將這些打油詩放在張宗昌頭上的始作俑者是誰。如果條友們有線索，歡迎留言賜教。

多說一句，編撰不存在的書，古已有之。比如我之前讀《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看到李贄批注說，他編了一本《壽張縣令黑旋風(fēng)集》，專門記載李逵的言行，我還激動得不行，以為真有這書。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是葉晝托名李贄在批評《水滸傳》，這《壽張縣令黑旋風(fēng)集》更是葉晝隨意杜撰的書名。

時移世易，現(xiàn)在的網(wǎng)友們對張宗昌基本沒什么恨意，看到托名于他的詩歌，雖然“奇奇怪怪”，但讀起來卻“可可愛愛”，能夠減壓，能夠一笑，這也算是有其作用了。

只是，真的不要再說張宗昌留下什么《效坤詩鈔》了！這些打油詩也不是他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