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芳

劉虔

一

鐵樹，一旦落地生根，便以她的不同凡響的鐵青色的文字，宣告：

她的夢，是很美很美的；

但也很長，很長。

那些歲月，那些同樣美麗悠久的歲月呀，將注定要在她的精粹堅韌、質樸無華的生命的胴體里沉淀、化合、凝聚、歷經世俗的炎涼、草木的枯榮、風雨的侵襲，而不斷地蒸騰、升華，終于矗起一座神彩奇異的花冠……

二

那時，飛翔著的夢幻，將落在地上。

到那時，只有到那時，人們才會舒展開緊鎖的雙眉，用驚喜的語調傳布著一個同樣驚喜的訊息：

——開花了，鐵樹開花啦!

這是連大地也會因之激動的訊息呀!

慈祥寬厚的大地想到自己眾多兒女群里的一個資質貧弱但又倔強堅毅的女兒，能有這么壯美的歷程、壯美的平生，將禁不住高山俯仰，江河蠕動，山泉汩汩而流，溫熱的淚水濕潤了青青的草地……

三

但是，此刻，在鐵樹的花期遠未到來的時刻，屬于鐵樹的，只有一片寥廓的寂靜，一片迷蒙的超脫了人世視野和蜂蝶顧眄的寂靜——

寂靜地立在春天花園的一角；

寂靜地演繹著她那遙遠的牽心的夢。

而四周，早已綴珠疊玉，飄紅流紫啦：桃花灼灼，開過了，接著是丁香的喧鬧；

丁香謝了，紫藤蘿亮起了繁星一樣的眼睛；

紅紅的玫瑰獻出了火紅的愛戀；

雪白的梔子花袒露著白雪的詩情……

但鐵樹，依然只是仰著臉兒、以一抹淡淡的鐵青色的永恒微笑，點綴著大地園林的一隅：

——沒有花。

——更沒有花的云。

——仿佛百花爭妍的春天，都不能撼動她那緊裹著的心……

呵，這鐵質耿耿的沉思者!

四

畢竟，生命在追求。

畢竟，鐵樹要開花。

在鐵樹遲鈍而悠長的生涯里，原是有著最韌長的心力的呀!

鐵樹生長著，同時也砥礪著。

年年歲歲，八面來風，送給她多少日光、燈光、天光、地光的溫暖呵。雖然，秋雨的肅殺，會引起腐爛，冬雪的欺凌會無情地破壞、凍結和摧壓她所懷抱著的希望，但她總是毫不猶豫地用自己鐵鑄的性格和體魄抗拒了這一切，并且一到春天，便把那些烙印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和遺憾的傷痕統統抹掉，她，以不凋的蒼翠，宣示她的剛毅和風采。

她從未來的曙光里吸取支付今天的力量。

她在今天的星空下孕育獻給未來的花朵。

她的腳步，在漫長而寂寞的道路上逡巡，但節奏，卻如風火一樣緊迫：

仿佛心都倦了——心，在無聲地搏跳；

仿佛血都枯了——血，在無聲地奔流。

被心靈托舉著，被熱血澆灌著的夢幻，是不會窒息和干涸的。理想，已在意志的基石上矗立。沙漠里，已經掘出水泉。從古老廣袤的處女地上升起的墾荒者的第一縷炊煙，一定會把那個沉甸甸的殷實的秋天，帶到道路的盡頭，帶給可親可近的遙遠呵……

五

呵，鐵樹……

有信仰的鐵樹!

有力量的鐵樹!

摒除了一切猶豫、悲哀和憂傷的鐵樹呵!

勝利之光，正劈開沉積的云層，在她生長著的世界的上空飛馳閃爍。

萬物在呼吸，在聆聽，在期待，在思考。

所有的夢幻都是很美麗的呀。

所有夢幻的歷程都很漫長，而且坎坷。

但鐵樹，已經認準了自己的目標——

那是開花吐芳的日子；

那足以使世人瞠目，使一切庸材如稗草羞赧的輝煌的榮耀呵……

瀚海涌潮是壯美。群峰戴雪是壯美。巨瀑飛流是壯美，萬馬奔騰也是壯美。大江上的百舸爭流，長空中的雄鷹搏擊，校場上的健兒出征，那些場面或波瀾壯闊，或雄壯有力，無不給人以美的感受。又有誰，會把目光投向園林一隅，從那狹小的空間和無聲的靜寂中，去尋找一種壯美的所在呢?

作家劉虔慧眼獨具。他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從無聲無息、無花無香的鐵樹身上，從鐵樹漫長而冷落的生涯里，發掘出一首壯美的生命之詩，發掘出一番令人感悟的生活哲理。

這是對甘于淡泊和耐得寂寞的圖示；

這是對追求和砥礪的由衷褒揚；

這是對信仰和力量的熱情禮贊。

散文詩自然分節。五節建構，顯示了作者設計上的匠心。

追溯作者的思路，可以發現，起首一節是總寫。生動簡潔的文字，涵概了鐵樹整個的壯美歷程。突兀而來，不同凡響。從它的落地生根，到終于矗起神彩奇異的花冠，這將是十分漫長的過程——是歲月沉淀的過程，也是意志升華的過程。緊接著就在第二節集中描繪鐵樹開花所帶來的喜悅與震驚。作者傾注了強烈的激情，聯想神馳，不惜運用夸張比擬等多種辭格，濃墨重彩，著力渲染，極寫鐵樹那輝煌燦爛的時刻，極寫它終于成功的激動和榮耀。而這些，正是鐵樹一生的苦苦追求的動力所在，是它的奮斗目標和美好理想。為此，它需要付出巨大代價和畢生精力。正是這個因素，使本節同下面三節有了密不可分的內在聯系。

——鐵樹在寂靜中沉思。春天的花園，綴珠疊玉，飄紅流紫，此伏彼起的花潮，如火如荼，喧鬧熱烈。只有鐵樹，“以一抹淡淡的鐵青色的永恒微笑”，靜靜獨立在冷清清的角落，不與繁花爭春，不同群芳斗妍。她從容，超脫，樂于寂寞，因為她充實，自信，把每個明天都看做希望，始終“演繹著她那遙遠的牽心的夢”。

——鐵樹在追求中砥礪。年年歲歲，八面來風，使她感受到光的溫暖，必然地也遭到秋肅和冬雪的摧殘。但是她懷抱希望，“總是毫不猶豫地用自己鐵鑄的性格和體魄抗拒了這一切”，一到春天，便以“不凋的蒼翠，宣示自己的剛毅和風采”。她從希望中汲取力量，她在砥礪中孕育著未來，漫長而寂寞的道路上，是她如風如火般急促前行的腳步。

——這就是鐵樹。盡管前面的歷程依舊漫長而坎坷，但她“認準了自己的目標——

那開花吐芳的日子；

那足以使世人瞠目、使一切庸材和稗草羞赧的輝煌的榮耀呵……

嘎然而止，留下大段空白。盡管鐵樹那輝煌的時刻仍未到來，但是，又有誰不說它的生命歷程，它的不倦追求的平生是壯美的呢?

至此，一個有信仰，有理想，堅定有力而又從容自信，向既定目標沖擊不止的追求者的形象，已經鮮明地凸現在讀者面前，并且給人以深長的思考與啟迪。

強烈的反襯與對比，是這首散文詩藝術表現上的重要特點。

首先是鐵樹成功后的榮耀同它追求中的寂寞，形成強烈的反差，深刻揭示了二者間的因果聯系，正因為追求的摯著、征途的漫長。才會有奇異的花冠使群芳黯然失色。再就是春天花園里的百花與鐵樹相參照。一邊是爭艷斗奇，喧鬧熱烈，一邊是孤獨沉思，寧靜淡泊。繁花俗卉的平庸，更反襯出鐵樹的高雅氣質。這兩對反襯與對比，有力地揭示了鐵樹的品格，突出其歷程的壯美。

這首散文詩語言凝重，富于節奏。大量短句和對句、排句的使用將冷峻與熱烈、淡雅與壯美融于一處，將自然現象與人生哲理化為一體，給人以巨大的審美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