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一封

接到信，甚慰！濟與乙都去上學，好極！惟兒女聰明不齊，不可勉強，致有損身心。我想，他們能粗識幾個字，會點加減法，知道一點歷史，便已夠了。只要身體強壯，將來能學一份手藝，即可謀生，不必非入大學不可。假若看到我的女兒會跳舞演講，有做明星的希望，我的男孩能體健如牛，吃得苦，受得累，我必非常歡喜！我愿自己的兒女能以血汗掙飯吃，一個誠實的車夫或工人一定強于一個貪官污吏，你說是不是？教他們多游戲，不要緊逼他們讀書習字；書呆子無機會騰達，有機會做官，則必貪污誤國，甚為可怕！

至于小雨，更宜多玩耍，不可教她識字；她才剛四歲呀！每見摩登夫婦，教三四歲小孩識字號，客來則表演一番，是以兒童為玩物，而忘了兒童的身心教育甚慢，不可助長也。

我近來身體稍強，食眠都好，惟仍未敢放膽寫作，怕再患頭暈也。給我看病的是一位熟大夫，醫道高，負責任，他不收我的診費，而且照原價賣給我藥品，真可感激！前幾天，他給我檢查身體，說：已無大病，只是虧弱，需再打一兩打補血針。現已開始。病中，才知道身體的重要。沒有它，即使是圣人也一籌莫展！

春來了，我的陰暗的臥室已有陽光，桌上邊有一枝桃花插在曲酒瓶中。

祝你健康！代我吻吻兒女們！

舍上，三，十。

（載1942年4月《文壇》第二期）

【導讀】

世人養子望聰明，我望子女康且健

本文是老舍于1942年寫下的一封家書，結構簡單、清晰、明了。前半部分表達自己對子女教育的看法，后半部分簡單匯報了自己的身體好轉、生活環境逐漸改善的事實。書信不長，從中可以讀到一個對子女關愛有加的父親、一個報喜不報憂的有擔當的丈夫形象。

從小受盡生活折磨的老舍，很愛憐子女，也很重視子女的教育。當為著抗戰，不能不只身離開家庭后，在家書中亦常談及對“弱女癡兒”的教育和希冀問題。《家書一封》中所提的意見就很令人思考，值得借鑒。

現實生活中，父母總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這是很美好的希冀。這希冀中飽含了父母對于孩子超越父母自己、實現人生理想及社會價值的愿望。老舍在文中說“……不可勉強，致有損身心”，當下社會上各種興趣班、培訓班遍地開花，前去上課的學生中有多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有多少不是聽從父母的安排的呢？勞逸結合這一符合學習、工作的身心發展規律被家長們擱置一旁。老舍說只愿他們“只要身體強壯，將來能學一份手藝，即可謀生，不必非入大學不可”，這樣樸素的祝愿值得今天的家長學習。這份對兒女的低調的、樸質的低標準期望中，蘊含的卻是老舍熾烈的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