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貧(矜持不茍,舍己為公)

方志敏

我從事革命斗爭，已經十余年了。在這長期的奮斗中，我一向是過著樸素的生活，從沒有奢侈過。經手的款項，總在數百萬元;但為革命而籌集的金錢，是一點一滴的用之于革命事業。這在國方①的偉人們看來，頗似奇跡，或認為夸張;而矜持不茍②，舍己為公，卻是每個共產黨員具備的美德。所以，如果有人問我身邊有沒有一些積蓄，那我可以告訴你一樁趣事：就在我被俘的那一天——一個最不幸的日子，有兩個國方兵士，在樹林中發現了我，而且猜到我是什么人的時候，他們滿腦子熱望在我身上搜出一千或八百大洋，或者搜出一些金鐲金戒指一類的東西，發個意外之財。哪知道從我上身摸到下身，從襖領捏到襪底，除了一只時表和一支自來水筆之外，一個銅板都沒有搜出。他們于是激怒起來了，猜疑我是把錢藏在那里，不肯拿出來。他們之中有一個，左手拿著一個木柄榴彈，右手拉出榴彈中的引線，雙腳拉開一步，作出要拋擲的姿勢，用兇惡的眼光盯住我，威嚇地吼道：“趕快將錢拿出來，不然就是一炸彈，把你炸死!”“哼!你不要作出那難看的樣子來吧!我確實一個銅板都沒有;想從我這里發洋財③，你們想錯了。”我微笑著淡淡地說。“你騙誰!像你當大官的人會沒有錢!”拿榴彈的兵士堅不相信。“決不會沒有錢的，一定是藏在哪里，你騙不了我。”另一個兵士一面說，一面弓著背重來一次將我的衣角褲襠過細地捏，總企望著有新的發現。“你們要相信我的話，不要瞎忙吧!我不比你們國民黨當官，個個都有錢，我今天確實是一個銅板也沒有，我們革命不是為著發財啦!”我再向他們解釋。等他們確知在我身上搜不出什么的時候，也就停手不搜了;又在我藏躲地方的周圍，低頭注目搜尋了一番，也毫無所得，他們是多么的失望呵!那個持彈欲放的兵士，也將拉著的引線，仍舊塞進榴彈的木柄里，轉過來來搶奪我的表和水筆。后彼此說定表和筆賣出錢來平分，才算無話。他們用懷疑而又驚異的目光，對我自上而下的望了幾遍，就同聲命令地說：“走吧!”是不是還要問問我家里有沒有一些財產·請等一下，讓我想一想，啊，記起來了，有的有的，但不算多——去年暑天我穿的幾套舊的汗褂褲，與幾雙縫上底的線襪，已交給我的妻放在深山塢里保藏著——怕國軍進攻時，被人搶了去，準備今年暑天拿出來再穿;那些就算是我唯一的財產了。但我說出那幾件“傳世寶”來，豈不要叫那些富翁們齒冷④三天·清貧，潔白樸素的生活，正是我們革命者能夠戰勝許多困難的地方!

1935年5月26日寫于囚室選自《可愛的中國》

〔注釋〕　①國方：指國民黨。　②矜持不茍：矜持：保持莊嚴的態度;不茍：不草率。指端莊嚴謹，毫不馬虎，態度認真，一絲不茍。　③發洋財：指得到意外的財物。　④齒冷：恥笑，譏笑。〔鑒賞〕　方志敏(1899—1935)，江西弋陽人。1919年入南昌甲種工業學校，參加并組織學生運動。192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8年初領導弋陽橫峰起義，創建贛東北蘇區和紅軍第十軍。歷任中共贛東北、閩浙贛蘇維埃政府主席，中共閩浙贛省委書記等，1935年被捕犧牲。方志敏率領中國工農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1935年初在浙皖贛邊境懷玉山區，陷入國民黨軍隊的包圍并戰敗。后因叛徒出賣而被俘，同年8月在南昌就義。他在獄中面對死亡，拒絕勸降，說明囚室只能困住他的肉身，而無法束縛他的思想，寫下大量文稿。《清貧》是其中一篇。文中，他以非常樸實的語言，自述一生清貧的故事，即從事革命斗爭十余年來，“一向過著樸素的生活，從沒有奢侈過”。深刻地揭示了共產黨人要時刻保持清貧的本質——矜持不茍，舍己為公，這一共產黨人應該具備的美德和政治本色。方志敏作為贛東北和閩浙贛根據地的創始人、中國工農紅軍第十軍的主要領導人、中國共產黨的中央委員，經手的錢款何止百萬，但卻身無分文。被俘時，兩個國民黨士兵猜到了他正是那位共產黨的省主席。按照常理，是大官就一定很有錢。可是讓士兵非常失望的是，從“上身摸到下身，從襖領捏到襪底”，再到“衣角褲襠過細地捏”;以至于揮動手榴彈威脅：“趕快將錢拿出來，不然就是一炸彈!”最終只是從方志敏身上，搜到工作所用的一塊懷表和一支鋼筆，此外分文沒有。正如他淡定地對國民黨士兵所說：“想從我這里發洋財，你們想錯了。”在方志敏心目中，如果自己家里還算有些財產的話，那就是前一年夏天自己穿過的，“幾套舊的汗褂褲，與幾雙縫上底的線襪”這樣的“傳世寶”。在他看來，這樣的“傳世寶”會招致富翁的恥笑的。在輕松詼諧的描述中，方志敏表達了共產黨人的偉大胸懷：革命不能追求奢侈享樂，因為革命目的不是發財當官。“矜持不茍，舍己為公”，短短八個字，具有相當豐富的意蘊。“矜持不茍”體現共產黨人堅持實事求是的嚴謹工作態度;“舍己為公”，既體現共產黨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也反映了共產黨人繼承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在方志敏看來，清貧出于自律而非外力強加，認為是“每個共產黨員具備的美德”。唯以“舍己為公”為其一生從事革命工作的主心骨，才能夠戰勝誘惑。雖然“經手的款項，總在數百萬元;但為革命而籌集的金錢，是一點一滴的用之于革命事業”。在獄中，一批又一批政客、故交、朋友、先生、同窗充當說客，有的以人生之道，有的以高官厚祿，有的以夫妻之情天天聒噪，勸降不斷。在高官和厚祿面前，方志敏不愛爵位，也不愛金錢!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人民大眾的利益和共產主義的真理，才是他的最愛。在他看來，清貧能夠戰勝百般困難。因為他說過：“清貧，潔白樸素的生活，正是我們革命者能夠戰勝許多困難的地方!”方志敏本人從參加學生運動到文化救亡，從領導武裝起義到創建革命根據地，無論順境還是逆境，他都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充分體現出他追求真理、救國救民的大無畏精神。而共產黨人在面對大革命失敗后國民黨反動派的血腥屠殺，土地革命時期敵人對贛東北革命根據地的屢次“圍剿”，各種惡劣的自然環境及黨內“左傾”錯誤的領導等艱難困苦的局面，戰勝了一個又一個困難，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事實證明，只有真正牢固樹立“舍己為公”的世界觀和為國為民的人生觀，不貪圖享受，不畏懼艱苦生活，在金錢和爵位前，才能經得住考驗，才不會放棄信仰，喪失氣節。正如毛澤東所指出的：“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艱苦奮斗的工作作風，加上靈活機動的戰略戰術。有了這三樣東西，我們便能最后戰勝敵人。”(《毛澤東選集》第2卷第117頁。)對于《清貧》中所蘊含的思想，進行認真的學習和深入的思考，可以帶來許多有益的啟示。矜持不茍、舍己為公，是方志敏一生生活作風和工作作風的貼切概括，展示的是一個共產主義戰士的高尚品質。同時，這種清貧的精神也是對“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艱難困苦，玉汝于成”等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自覺繼承和發揚光大。方志敏的一生是清貧潔白的一生，始終保持了艱苦奮斗的優良作風。由于確立了堅定的社會主義信仰，才能甘于一生清貧，在清貧中為了光明而奮斗。清貧精神的內涵是“矜持不茍，舍己為公”，在清貧中為了理想而奮斗。方志敏的清貧不再是傳統文化上的“安貧樂道”、“君子固窮”，更不是上個世紀那種脫離現實的“憶苦思甜”式的作秀。重溫《清貧》一文，不難知曉，方志敏的清貧，是一種信仰和精神，是一種氣節和品質。只有具備這種信仰和品質，才能不謀一己的私利，與人民群眾同甘共苦，為振興中華而努力。中國共產黨人歷來重視廉政建設，不僅在戰爭年代和根據地政權的實踐中，涌現了方志敏這樣的杰出代表，而且在建國以后，也不斷探索適合自己國情的廉政建設的制度和辦法。目前部分官員的“腐敗”，已為炎黃子孫所深惡痛絕。總結歷史的經驗和教訓，特別是像方志敏這樣的先烈，恪守清貧和廉潔奉公的思想主張及實踐精神，值得后人思考和汲取的內容應當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