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吊古戰場文

簡介

本篇選自《李遐叔文集》。作者李華(715—766)，字遐叔，趙州贊皇(今河北贊皇縣)人，唐代散文家，與蕭穎士齊名。原有集，已散佚，《李遐叔文集》為后人所輯，共四卷。本篇針對盛唐時期的窮兵黷武政策，通過描寫古戰場的凄慘景象，揭示了戰爭的殘酷性以及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痛苦，回顧了歷史上對外戰爭的得失成敗，提出行王道以安四夷，擇良將以御邊塞的主張，表現了對廣大人民苦難的深切同情。

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①。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②。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③。亭長告余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

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吾聞夫齊魏徭戍，荊韓召募。萬里奔走，連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訴^④?秦漢而還，多事四夷。中州耗斁^⑤，無世無之。古稱戎夏，不抗王師。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異于仁義，王道迂闊而莫為。

嗚呼噫嘻!吾想夫北風振漠，胡兵伺便。主將驕敵，期門受戰。野豎旄旗，川回組練。法重心駭，威尊命賤。利鏃穿骨，驚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至若窮陰凝閉，凜冽海隅;積雪沒脛，堅冰在須;鷙鳥休巢，征馬踟躕^⑥;繒纊無溫^⑦，墮指裂膚。當此苦寒，天假強胡，憑陵殺氣，以相剪屠。徑截輜重，橫攻士卒;都尉新降，將軍覆沒;尸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可勝言哉!

鼓衰兮力盡，矢竭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降矣哉，終身夷狄;戰矣哉，骨暴沙礫!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冪冪;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傷心慘目，有如是耶!

吾聞之，牧用趙卒，大破林胡，開地千里，遁逃匈奴。漢傾天下，財殫力痡^⑧，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獫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師而還。飲至策勛，和樂且閑，穆穆棣棣^⑨，君臣之間。秦起長城，竟海為關;荼毒生靈，萬里朱殷。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遍野，功不補患。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悁悁心目，寢寐見之。布奠傾觴，哭望天涯。天地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兇年，人其流離。嗚呼噫嘻!時耶命耶?從古如斯!為之奈何?守在四夷。

注釋

①敻(xiònɡ)：久遠。 ②曛(xūn)：昏黑。 ③鋌(tǐnɡ)：快走的樣子。 ④腷(bì)臆：抑郁愁悶的心情。 ⑤斁(dù)：敗壞。⑥踟(chí)躕(chú)：即踟躇，心里猶豫，要走不走的樣子。 ⑦繒(zēnɡ)纊(kuànɡ)：指絲織品。 ⑧痡(fū)：疲勞過度。⑨棣(dì)棣：雍容嫻雅的氣氛。

譯文

浩渺啊那曠野無邊無垠，久遠而不見人煙;大河纏繞如帶，群山重疊連綿。昏沉沉啊慘淡荒涼，風悲號啊日光昏暗。飛蓬折斷野草干枯，凜冽好似霜寒的早晨;禽鳥驚飛不敢停落，走獸狂奔離群失散。亭長告訴我：“這就是古戰場啊，大軍經常在這兒覆滅，往往傳來鬼哭的聲音，天陰之時就能聽聞。”

令人傷心啊!不知這戰場是秦代?漢代?還是近代的呢?我聽說那齊魏兩國征發百姓服守邊域，楚韓兩國將兵員召集。兵士們萬里奔波，連年間暴露野外。早晨在那沙漠的草地上放馬，夜間踏著冰塊渡過黃河。地闊天遠，不知歸路。寄身于槍刀的鋒刃之中，抑郁愁悶的心情向誰傾訴?秦漢以來，常年征伐四夷。國內的實力消耗毀敗，沒有一朝不是這樣。自古就聽說不管是中原或四夷，圣王的大軍無人敢于抗拒。自從文德教化不再提倡，于是習武之臣慣用奇異的詭計。用奇兵來取勝有別于仁義，以王道為迂闊不再采取。

啊!可悲呀可惜!我想那北風席卷荒漠之時，胡兵窺見了可趁之機。主將大意輕敵，敵兵到營門倉促迎擊。曠野到處豎立戰旗，平川間無數軍卒來回。軍法嚴厲戰士心驚膽戰，威權至上生命一錢不值。鋒利的箭頭射穿骨頭，迅猛的風沙撲向臉皮;守軍外敵在搏斗拼殺，高山大河震得昏迷;擂鼓吶喊之聲似江河崩潰，沖鋒陷陣之勢如雷鳴電掣。至于嚴冬天陰云層凝集緊閉，凜冽的寒風橫掃海隅;積雪淹沒膝蓋，冰凌結滿胡須;兇猛的鷹鷂縮臥在巢內，壯健的戰馬不敢奔馳;絲綿寒衣沒有一點暖意，手指凍落皮膚皸裂。正當這嚴寒季節，天借強悍的胡兵以方便，憑仗著肅殺之氣，兇橫地屠戮侵掠。攔路搶截軍用物資，橫行疆場攻擊士卒;都尉剛剛戰敗投降，將軍又遭殺戮;死尸填塞了河港石岸，鮮血注滿了長城洞窟。不論高貴低賤，全成一堆白骨。這悲慘的情景怎能盡述!

鼓聲衰緩啊戰士力盡，箭已射完啊弓弦斷絕，白刃相擊啊寶刀砍折，兩軍搏斗啊生死相決。投降吧，便終身成為異族的俘虜;奮戰啊，只落個荒沙上尸骨暴露。飛鳥不鳴啊山巒無聲地聳立，長夜漫漫啊寒風淅瀝;冤魂不散啊天色低沉，鬼神聚集啊愁云密密。日光慘淡啊荒草短矮，月色凄清啊晨霜雪白。還有比這更令人傷心慘不忍睹的嗎!

我聽說，李牧僅僅統率趙國士卒，便能大破林胡，開拓了千里疆土，趕跑強橫的匈奴。而漢朝動用了全國軍隊，竭盡人才物力，成敗在于選任人才而已，哪里在于兵卒眾多?周朝驅逐獫狁，北征直至太原，在朔方修筑了城池，全勝而還。祭告宗廟宴飲記功，團結歡樂多么安閑!和穆雍容的氣氛，彌漫君臣之間。秦代修建長城，東至大海筑關;殘害天下百姓，血染萬里江山。漢朝征伐匈奴，雖然奪得陰山;尸骸相枕布滿曠野，功績不能補償禍患!

天下蒼生，何人沒有爹娘?從小精心照料，唯恐不能長壽。哪個沒有兄弟?親密如同手足。誰家又無夫妻?相敬如賓相愛情長。他們活著得到過什么恩德?有什么過錯啊要被殺于屠場。戰場上或生或死，家里面音信不知;有時傳來消息，讓人將信將疑;心中擔憂眼含愁意，相見只在夢里。擺好供品啊灑酒祭地，放聲痛哭啊遠望天際。大地蒼天為之憂憤，花草樹木慘然悲凄。憑吊祭禱路遠難至，親人魂靈何處歸依?大軍之后必有災年，百姓逃荒顛沛流離。啊!唉!莫非是時運所致莫非是命中注定?自古如此!有什么辦法呢?那得靠朝廷行王道，以安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