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岳陽樓記

簡介

本篇選自《范文正公集》。作者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蘇州吳縣(今屬江蘇)人，北宋政治家、文學家。范仲淹在文學上力主革新，其文章內容有較充實的政治內容，表現了憂國憂民的情懷。《范文正公集》共二十九卷，凡文集二十卷，別集四卷，奏議二卷，尺牘三卷。本文是范仲淹貶居鄧州時寫的一篇著名散文。文章著力描寫了洞庭湖氣象萬千的勝狀，通過對陰晴晦明的景色變化的描寫，寄托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政治懷抱，表現了作者雖遭貶謫，卻堅持理想的堅強意志和博大胸懷。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①。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②，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③，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④，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⑤，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時六年九月十五日。

注釋

①屬(zhǔ)：同“囑”，囑托。 ②浩浩湯(shānɡ)湯：水勢盛大的樣子。 ③霪(yín)雨：連綿的雨;霏(fēi)霏：雨下得又大又密。 ④憂讒畏譏：擔心被讒言陷害和受到別人的譏諷。 ⑤廟堂：指朝廷;江湖，指被貶謫或隱退而遠離朝廷。

譯文

慶歷四年的春天，滕子京被降職到岳州任知州。到了第二年，政事通順，士民親和，各種荒廢的事業又都興辦起來了。于是就重修岳陽樓，擴建它舊有的規模，把唐代賢人、當今名士的詩賦銘刻在樓上。托付我寫篇文章來記敘這件事。

我看那岳州巴陵郡的勝景集中在洞庭湖上：它銜著遠處的山巒，吞下奔騰的長江，浩浩蕩蕩，湖面遼闊無邊無涯;早晨清朗，傍晚昏暗，氣象萬千。這就是岳陽樓雄偉壯觀的景致啊。前人的描述已經很詳盡的了。然而它北面連通巫峽，南面延伸到瀟湘，貶謫的官員，風雅的文士，大都會集這里。觀覽景物而產生的感情，能夠沒有差異嗎?

且說那陰雨連綿，數月不晴;寒冷的大風呼呼狂叫，混濁的波浪排擊長空;日月星辰隱蔽了光芒，峰巒山陵潛藏起身影;商人旅客不能成行，桅桿傾倒，楫篙折斷;傍晚一片昏暗，虎嘯猿鳴。這時，登上這岳陽樓，就會有遠離朝廷，懷念家鄉，擔心讒毀，畏懼譏諷，滿眼一片蕭條冷落，傷感至極而悲痛不已的復雜心情。

至于那春光融和，景致明艷，波瀾平靜，水天相映，碧波萬頃;水鳥飛翔棲落，魚兒浮沉游泳;岸邊和小洲上的芳草蘭花，嫩綠茂密。或是那長空煙霧消散，千里皓月當空，銀光浮動，金波閃閃，明月靜影猶如白璧沉湖;漁歌此唱彼和，這種樂趣無窮!這時，登上這岳陽樓，便會心胸開闊，精神愉快，恩寵和屈辱一并忘懷，手把酒杯臨風而立，心中喜悅無比。

啊!我曾經探求古代品德高尚的人的思想感情，或許不同于上述兩種情形，為什么呢?他們不因身外之物而高興，不為個人遭際而悲傷。身居朝中高位就憂慮他的百姓，隱居江湖山野擔心他的君王：這樣進身為官也憂慮，退職田野也憂慮。那么什么時候會快樂呢?他們必定會說“在天下之人憂慮之前而憂慮，在天下之人快樂之后而快樂”唉!沒有這種品德高尚的人，我和誰交游呢!這年是慶歷六年九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