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項脊軒志

簡介

本篇選自《震川先生集》。作者歸有光(1507—1571)，字熙甫，號震川，人稱震川先生，江蘇昆山人，明中葉的散文作家。文學上反對“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擬古主義，其散文筆墨疏淡，言近旨遠，感情飽滿。《震川先生集》有多種刻本，其孫昌世與錢謙益合已刻未刻諸本選編，增為四十卷，凡正集三十卷，別集十卷，另附錄一卷。除了別集中有詩一卷外，其余都是文。本篇是一篇具有特色的抒情散文。作者通過對項脊軒前后的變化和幾件小事的描述，寫出了親人對自己的關懷和自己對他們的懷念。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余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墻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舊時欄楯^①，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然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②，內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家有老嫗，嘗居于此。嫗，先大母婢也^③。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④。室西連于中閨，先妣嘗一至。嫗每謂予曰：“某所，而母立于茲。”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語未畢，余泣，嫗亦泣。余自束發讀書軒中^⑤，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⑥，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軒東故嘗為廚;人往，從軒前過。余扃牖而居^⑦，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區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

余既為此志，后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吾妻歸寧^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后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注釋

①欄楯(shǔn)：欄桿。 ②諸父：伯父、叔父;異爨(cuàn)：各起炊灶。 ③先大母：死去了的祖母。 ④先妣(bǐ)：死去了的母親。 ⑤束發：古人以十五為成年，這時把頭發束起來盤在頭頂。 ⑥象笏(hù)：象牙做的狹長板子，也有用玉和竹做的，古時大臣朝見時使用，上面寫著要啟奏的事情，以備遺忘。 ⑦扃牖(jiōnɡyǒu)：窗戶，這里用作動詞，意指關著窗子。 ⑧歸寧：回娘家看望父母。

譯文

項脊軒，即是從前的南閣子。房子僅有一丈見方，可容一人居住。這是間百年老屋，塵埃泥土經常從屋頂滲漏下來，雨水下流;每當移動桌子，環顧四周沒有安置的地方。房子又朝北，得不到陽光，時間一過中午，室內就昏暗了。我稍微將房子修補一下，使得它上面不再滲漏。前面開了四個窗子，在庭院周圍砌上墻，用來擋住南邊射來的日光。陽光返照，室內才顯得明亮。又在庭院里錯雜地種上一些蘭桂竹木，舊時的欄桿，也就增添了勝景。借來的書籍堆滿書架，時而俯首抬頭長嘯高歌，時而靜靜地獨自端坐，傾聽大自然的各種聲音;庭院臺階上靜悄悄的，小鳥時常來啄食，人到了也不飛走。每當十五的夜晚，明亮的月光照在半墻上，桂樹的影子斑駁錯雜，風吹影動，姿態從容可愛。

然而我住在這里，有很多可喜的事，也有許多可悲的事。以前庭院里南北相通，連成一片，等到叔伯們分居了，里外多處設置小門，垣墻到處都是。東家的狗叫西家的犬吠，客人越過廚房去吃飯，雞棲息在廳堂里。庭院里開始是籬笆，后來是圍墻，共變動了兩次。家里有個老婦人，曾經住在這里。她是先祖母的婢女，喂養過兩代人，先母對她十分優厚。房子的西邊和內室連接，先母曾經來過一次。老婦人每每對我說：“某個地方，你的母親在這里站過。”婦人又說：“你姐姐在我懷里，呱呱地哭，你母親用手指敲著門扇說‘孩子冷嗎?想吃東西嗎?’我隔著門板與她相互應答。”話還沒說完，我哭了，婦人也哭了。我從成人時起就在項脊軒讀書，有一天，祖母來看我說：“我的孩子，很久不見你的影子了，怎么整天默默地待在這里，完全像個女孩子似的?”等到離開時，她用手關上門，自言自語說：“我家讀書好久沒有成效，這孩子的成績，卻可以期待呀!”一會兒，她拿了一塊象笏來，說：“這是我的祖父太常公宣德年間拿它去上朝的，他日你該用到它了!”看到舊日遺留的東西，好像就在昨天，使人長久號哭而不能自已。項脊軒的東邊舊時曾經做過廚房，人們到廚房去，從軒前經過。我關著窗戶住在里面，時間一久，能憑腳步聲辨別是什么人。項脊軒共四次遭火災，能夠不被燒掉，大概有神靈保護吧。

項脊軒的書生說：“巴蜀有一個叫做清的寡婦，守著祖宗遺留下來的丹砂礦，牟取厚利，為天下第一，后來秦始皇為她修了一座女懷清臺。劉備與曹操爭奪天下，諸葛孔明起于田畝之中。當他們二人居于一隅而默默無聞之時，世人怎么知道他們呢?區區之我，居住在這破屋之中，才揚眉吐氣順心合意，就以為景致新奇，知道內情的人會說，這與井底之蛙又有何異?”

我已經寫了這篇志，此后五年，我的妻子嫁到我家來。她時常到軒中來，向我問些古代的事情，有時靠著桌子學寫字。我的妻子回娘家省親，轉述小妹們的話說：“聽說姐姐家有個閣子，那么什么叫閣子呢?”此后六年，我的妻子死了，房子損壞了沒有修理。這以后又過了兩年，我長久臥病，無聊得很，就叫人重新修理南閣子，它的形式和以前稍稍不同。然而從此以后，我多在外面，不常住在這里。庭院里有一株枇杷樹，是我妻子死的那年親手種植的，現在已經高高聳立像一把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