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官箴》原文注釋與譯文

上

維天生民^①，倮倮蚩蚩^②。有欲罔制^③，乃豹乃螭^④。爰立之君^⑤，載作之師^⑥。式養式教^⑦，毋汩秉彝^⑧。嗟爾司牧^⑨，代君撫綏⁽¹¹⁾。君祿我食，君令我施。邦本弗固⁽¹¹⁾，庶事咸墮。⁽¹²⁾。受寄匪輶⁽¹³⁾，敢不肅祗⁽¹⁴⁾。治民奚先⁽¹⁵⁾，字之以慈⁽¹⁶⁾。有頑弗迪⁽¹⁷⁾，警之以威。振惰獎勤⁽¹⁸⁾，極艱息疲⁽¹⁹⁾。疾病顛連⁽²⁰⁾我扶我持。禁暴戢奸⁽²¹⁾，損贏益虧。如農植苗，蚤夜孜孜⁽²²⁾。澇疏旱溉，無容稗秕⁽²³⁾。如良執輿⁽²⁴⁾，順以導之。無俾旋濘⁽²⁵⁾，強策以馳⁽²⁶⁾。慈匪予愛⁽²⁷⁾，帝命溥時⁽²⁸⁾。威匪予憎，國有恒規(29)。弱不可陵⁽³⁰⁾，愚不可欺。剛不可畏，媚不可隨。無取我便，置人于危。無避我謗，見義不為。天鑒孔昭⁽³¹⁾，民各有思。惠之斯懷⁽³²⁾，推之乃離。譽不可驕，器惡滿欹⁽³³⁾。謗不可怒，退省吾私。人有恒言，視民如兒。無反厥好⁽³⁴⁾，以暴予知⁽³⁵⁾。是用作箴，敢告執羈⁽³⁶⁾。

中

在昔隆古⁽³⁷⁾，分封國都。付之以民，俾養勿瘏⁽³⁸⁾。上下協心，各保乃區⁽³⁹⁾。明庶考績⁽⁴⁰⁾，昭哉范模⁽⁴¹⁾。秦廢圣制，代德以俎⁽⁴²⁾。刀筆之權⁽⁴³⁾，始歸吏胥(44)。弄法舞文⁽⁴⁵⁾，聾癡瞽愚⁽⁴⁶⁾。流波至今，一任簿書⁽⁴⁷⁾。行立公庭，如雁如鳧⁽⁴⁸⁾。我欲是求，我利是趨。摩揣官情⁽⁴⁹⁾，以逞覬覦⁽⁵⁰⁾。官惟好貨⁽⁵¹⁾，我甘以苴⁽⁵²⁾。官惟好名，我逢以諛。官惟畏嫌，我疑以污。官惟好惰，我淫以娛。官惟好猜，惑以多途。官惟好威，道以掊墟⁽⁵³⁾。語默有為，俯仰有須⁽⁵⁴⁾。覘容察辭⁽⁵⁵⁾，助忿乘愉。法度盈口，奸邪滿軀。蟲智迷昧⁽⁵⁶⁾，欺庸陷迂。俾好作惡，以紫為朱⁽⁵⁷⁾。未獲官心，嫗嫗儒儒⁽⁵⁸⁾。亦既獲止⁽⁵⁹⁾，如登天衢⁽⁶⁰⁾，傲兀民士⁽⁶¹⁾，憑陵里閭⁽⁶²⁾。惡積禍來，官與之俱。人有恒言：遇吏如奴。堅防固堤，猶恐或窬⁽⁶³⁾。矧曰聽之⁽⁶⁴⁾，百姓何辜。是用作箴，敢告仆夫⁽⁶⁵⁾。

下

無謂余明⁽⁶⁶⁾，人莫能昧⁽⁶⁷⁾。離婁善察⁽⁶⁸⁾，不識其背。無謂予能，人莫敢欺。校人烹魚，子產弗知⁽⁶⁹⁾。立事惟公，燭詐惟誠⁽⁷⁰⁾。小節勿固，小慧勿行。無矜我廉⁽⁷¹⁾，守所當為。無沽我名⁽⁷²⁾，以生眾疑。何以簡訟⁽⁷³⁾，決之使通。何以弭貪⁽⁷⁴⁾，慎檢乃躬⁽⁷⁵⁾。去讒斥佞，遠吏近民。待人以寬，律己以勤。無咎人弗信⁽⁷⁶⁾，忱至斯孚⁽⁷⁷⁾。無患人不聞，惟德不孤⁽⁷⁸⁾。德以進善，威以挫奸。德不可偏⁽⁷⁹⁾，威不可煩⁽⁸⁰⁾。無謂彼富，我必極之⁽⁸¹⁾。無謂彼貧，我必直之。持心如衡⁽⁸²⁾，以理為平。無為避嫌，以縱無情。人有恒言：“為臣不易”。是用作箴，敢告有位⁽⁸³⁾。

【注釋】

①維：句首語氣詞。

②倮(luo)倮：無毛羽之貌。倮，同“倮”、“躶”、“臝”。《荀子·賦》：“有物于此，倮倮兮其狀，屢化如神。”按此指蠶。蚩(chi)蚩：擾擾攘攘貌。

③罔：不。制：控制。

④螭(chi)：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動物，是蛟龍一類，頭上無角。

⑤爰：于是。

⑥載：再。

⑦式：發語詞。

⑧汩：亂。秉彝：遵循常理。

⑨嗟：感嘆聲。司牧：官吏。舊把治民比作放牧，因稱官吏為司牧。《左傳·襄公十四年》：“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

⑩撫綏：安定，安撫。

(11)邦本：國家的根本。《書·五子之歌》：“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后因以指人民。

(12)庶事：眾事。墮：毀壞。《書·益稷》：“萬事墮哉”。

(13)匪：通“非”。輶(you)：古代一種輕便車。引申為輕。《詩·大雅·烝民》：“德輶如毛。”

(14)肅祗：恭敬。

(15)奚：何。

(16)字：撫養。

(17)頑：愚妄。迪：開導。

(18)振惰：使懶惰的人振作起來。

(19)極：急。艱：困苦。

(20)顛連：困頓不堪。

(21)戢(ji)奸：止息奸惡。

(22)蚤：通“早”。

(23)稗(bai)：田中雜草。秕(bi)：中空的谷粒。

(24)良：王良，春秋時晉國善長駕御馬的人。執輿：駕車。

(25)俾(bi)：使。旋：小便。濘：爛泥。

(26)策：鞭打。

(27)匪：通“非”。

(28)溥時：《禮記·中庸》：“溥博淵泉，而時出之。”孔穎達疏：“溥，謂無不周遍。博，謂所及廣遠。”時，按時。

(29)恒規：常規。

(30)陵：侵侮。通“凌”。

(31)孔昭：很明。《詩·小雅·鹿鳴》：“我有嘉賓，德音孔昭。”《箋》：“孔，甚;昭，明也。”

(32)惠：恩惠。

(33)欹(qi)：通“攲”，傾斜。

(34)厥：其。

(35)暴：顯露。

(36)執羈：㧱著馬籠頭的人，指官吏。

(37)隆古：遠古。

(38)瘏(tu)：因勞累致病。

(39)乃：你的。

(40)明庶：謂表明眾人的事功。《書·益稷》：“惟帝時舉，敷納以言，明庶以功，車服以庸。”孔傳：“明之皆以功大小為差。”孔穎達疏：“明顯眾人之所能，當以功之大小”。

(41)范模：模范，制造器物的模型。引申為榜樣。

(42)俎(zu)：古代割肉用的砧板。比喻宰割者。

(43)刀筆：書寫的工具。古代用筆在竹簡上寫字，有誤，則用刀刮去重寫，所以“刀筆”連稱。書寫成的文字也稱刀筆。主辦文案的官吏稱刀筆吏。后世稱訟師為刀筆吏，乃是貶稱。

(44)胥：古代官府中的小吏。

(45)弄法：玩弄法律，營私舞弊。舞文：玩弄法律條文以行奸詐。

(46)瞽(gu)：瞎子。

(47)簿書：官署文書。

(48)鳧(fu)：野鴨。

(49)摩揣：即揣摩。

(50)覬(ji)覦(yu)：非分的希望或企圖。

(51)貨：財物。

(52)苴(ju)：包裹。

(53)道：導。掊(pou)墟(xu)：擊打。

(54)須：通“需”，需要。

(55)覘(chan)：窺視。

(56)蟲智：昆蟲一樣渺小的智慧。

(57)紫：紫色。朱：紅色。《論語·陽貨》：“惡紫之奪朱也。”何晏《集解》：“朱，正色;紫，間色之好者。惡其邪好而亂正色。”后因以“朱紫”比喻以邪亂正或真偽混淆。

(58)嫗嫗：和悅貌。儒儒：局促貌。

(59)止：語氣詞，表確定語氣。

(60)天衢：天空。天空高遠廣大，無處不通，好像廣闊的街道一樣，故稱天衢。

(61)傲兀：傲慢。

(62)憑陵：侵凌，進逼。里閭：鄉里。

(63)窬(yu)：門邊小洞。

(64)矧(shen)：況且。

(65)仆夫：指小吏。

(66)余：我。明：眼睛明亮。

(67)昧：蒙昧，欺騙。

(68)離婁：古代眼睛明亮的人，黃帝時人。能于百涉之外，看見鳥獸秋天新生的毛羽的尖端。察：觀察。

(69)校人：管理池沼的小官。子產(公元前?—前522年)，春秋時鄭國人。名僑，字子產，又字子美，謚成子。穆公之孫，子國之子;公子之子稱公孫，故名公孫僑。因居東里，又稱東里子產。自鄭簡公時始執國政，歷定公、獻公、聲公三朝。時晉、楚爭霸，鄭國處兩強之間，由于子產周旋，鄭國得保無事。孔子在他死后，稱他為“古之遺愛”。《孟子·萬章上》：“昔者有饋生魚于鄭子產，子產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悠然而逝。’子產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70)燭：洞悉。

(71)矜(jin)：自負賢能。

(72)沽(gu)名：賺取名譽。

(73)簡訟：精簡訴訟。古代認為打官司的人少是政治清明的標準之一。

(74)弭(mi)：停止，制止。

(75)檢：約束。乃躬：乃：你的。躬：身體。

(76)咎：憎恨。

(77)忱：忠誠。斯：則。孚(fu)：信用，誠實。(78)孤：孤獨。古語有“德不孤，必有鄰”句。

(79)偏：偏陂，偏袒。

(80)煩：煩瑣，煩雜。

(81)極：懲罰，殺。通“殛”。

(82)衡：秤桿，秤。

(83)有位：有官位的人。

【譯文】

上

天生下人民，像蠶一樣擾擾攘攘。有欲望不控制，就成了猛獸豹和螭。于是給他們設立了國君，再作他們的老師。又養育又教育，不讓他們擾亂了常理。你們這些官吏，是替國君安撫百姓。我吃的是國君的俸祿，我執行的是國君的命令。民為邦本，邦本不鞏固，各種事都辦不好。我的任務不輕，怎敢不恭敬。治民應把什么放在前頭?用慈愛來撫養他們。有愚妄的人開導不了，就用刑罰來警告他們。使懶惰的人振作起來，獎勵勤勞的人。著急解救困苦的人，使疲勞的人得到休息。對于得了疾病而困頓不堪的人，我要盡力扶持他們。禁止暴徒，止息奸惡，以削減贏余來救濟虧欠。像農民種莊稼，朝夕孜孜不倦。澇了要疏通積水，旱了要灌溉，不容許有田間雜草和秕子。像王良駕車，順著馬的性情來引導。不要在馬小便時和在爛泥中，硬是打著馬跑。恩慈并不是我喜愛的，皇帝的命令對廣大百姓是普遍深遠而及時的恩惠。刑罰也不是我憎惡的，國家有常規。對弱小的不可欺凌，對愚蠢的也不要欺侮。對剛烈的不要畏懼，對諂媚的不可聽從。不要只圖自己方便，而把別人置于危險的境地。不要回避別人對我的誹謗，以致見義不為。老天爺對下面看得很清楚，人民也各有自己的思想。對他們施加恩惠，他們就懷念你，你往遠處推他們，他們就離開你。對于別人的贊譽，你不可驕傲，器皿討厭盈滿，盈滿就會傾斜。對于別人的誹謗，你不可發怒，回到家里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人們有句常言，叫做“視民如兒”。不要違反他們的喜好，以顯示自己的聰明。因此作箴，請告訴當官的。

中

在以前的遠古時代，分封了許多國家。把人民托付給他們，使他們好好養育，不要因勞累而得病。上下同心協力，各保自己所負責的區域。表明眾人的事功，考核他們的政績，樹立鮮明的榜樣。秦朝廢除了圣人的制度，代替德政的是暴政。起草文書的權力，才歸屬于官吏。他們玩弄法律條文，營私舞弊，把人民當作聾子、癡呆、瞎子、蠢人。流傳到現在，一切都聽任文書。一行行地站在官府的大廳上，像大雁像野鴨。追求的只是自己的欲望得到滿足，他們的忙忙碌碌只是貪圖錢財。揣摩上官的性情，以求達到自己非分的目的。上官喜歡財貨，我就送給他包裹。上官喜歡名聲，我見機就阿諛奉承。上官害怕嫌疑，我就懷疑哪件事會帶來污點。上官喜歡懶惰，我就使他淫樂。上官好猜疑，我就用各種辦法迷惑他。上官喜歡用刑罰，我就引導他打人。說話和沉默都有目的，一抬頭一低頭都有需求。察顏觀色，品察言辭，看你憤怒幫助你更憤怒，看你愉快幫助你更愉快。滿口法律，滿肚子奸邪。像昆蟲一樣渺小的智慧，迷惑人，欺騙人，欺負平庸的人，陷害迂腐的人。喜歡作惡，顛倒是非。沒有取得上官的歡心，樂呵呵的，非常恭謹。已經獲得上官的歡心，就像一步登天似的。對百姓和士人非常傲慢，侵凌鄉里百姓。罪惡積累多了，禍也就到了。上官也要和他一同獲罪。人們有句常言：對待小吏就像對待奴仆一樣。筑成堅固的堤防，還怕有時穿個洞。況且聽任他，百姓有何罪?因此作箴，告訴那些奴仆。

下

不要說我明智，別人不能欺騙。離婁的眼睛最好，善于觀察，但他看不見自己的背部。不要說我能干，別人不敢欺蒙。管理池沼的小官把魚烹飪了，子產卻不知道。辦事要公平，洞察奸詐只有誠實。小節不要固執，小聰明不要耍。不要自負廉潔，做我應該做的。不要給自己沽名釣譽，以使眾人產生疑惑。怎樣精簡訴訟?把阻塞下情上達的通道挖通。怎樣制止貪污?謹慎地檢點約束自身。去掉搬弄讒言的人，排斥花言巧語獻媚取寵的人，疏遠小吏，親近人民。以寬大對待別人，以勤奮要求自己。不要憎恨別人不信任你，忠誠到了，也就有信用了。不要擔憂人家不知道，只要你品德好，必會有朋友。用恩德來增進善行，用刑罰來挫折奸佞。恩德不可偏頗，刑罰不可煩瑣。不要說他富，我必殺他。不要說他貧，我必為他伸冤。持心如秤，用道理來擺平。不要因為避嫌，來放縱無情的人。人們有句常言：“為臣不易。”因此作箴，告訴當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