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去甘來

我們有句老古話，叫做“苦去甘來”（亦作“苦盡甘來”）——這是錯誤的。甘與苦是混合的，不是分開的：甘中有苦，苦中有甘。先享得純粹的甘，再遭受純粹的苦；或者先遭受純粹的苦，再享得純粹的甘——世上哪里能有這種“境界線”呢？

本來，世上的一切，沒有純粹的，都是混成的。最清潔的空氣，難免塵埃、微蟲等等夾雜其間。最“正派”的黃金，倘然不加些銅質，不能制成手鐲，不能制成表鏈，不能制成種種飾物。……我們的身，我們的心，都喜好混合物，都不要純粹品。我們在受苦之時，未嘗無樂；在享樂之時，定必有苦。詩曰：

苦中有樂，

樂中有苦。

此理至簡，

不難覺悟。

讓我再來把“此理”說一說罷：

看戲，亦稱聽戲，是苦的事？還是樂的事？許多人視為樂事，所以常常到戲園里去。但是看戲的時候，非受苦不可。唱工和諧，扮相適合，聽了看了，當然心喜——樂。同時鑼鼓喧噪，空氣惡濁，聽了聞了，實在可厭——苦。詩曰：

名角來登臺，

大家去看戲。

唱工真動心，

鑼鼓使人悸。

借觀劇一事，已足見苦樂有同時性——同起同滅，不能隔離。但世間更有苦樂不辨的事，例如，畫家起稿時的人面。我不能描人物，也不能繪山水，不過美術界的好友對我講過：他們起稿時所描的幾筆“筋肉”和“皺紋”，不論笑臉或哭臉，是全然相同的。最初我不信。一天我見一位名畫家正在起稿——人臉，我看了又看，然后問道：“畫成之后，他（指畫中人）是不是有悲泣之狀？”那位畫家大怒道：“笑話，笑話！你以為我是初學涂抹么？這一張畫中可以有哭的臉面么？真是……”我馬上告罪道：“對不起！我是外行，我錯了。他（仍指畫中人）笑，他笑。”道歉之后，我們都笑，畫家與我都哈哈大笑。我們笑了又笑，我們哄笑——到后來連眼淚都笑出來。哄笑和眼淚同來，也是“甘中有苦，苦中有甘”的證據。

原載一九四四年九月二十四日《新中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