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盡君今日歡》經典解讀

盡君今日歡

詞家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如牛嶠之“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顧瓊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歐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此等詞，求之古今曾不多見。余《乙稿》中頗于此方面有開拓之功。

東方式的表達向來是含蓄的，在古典詩詞里面更是如此。

固定的意象總是能夠營造一些固定的意境。王國維也說：“詞家多以景寓情。”

詞家多以景寓情，也就是說，他們不喜歡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情感。

中國當代受到西方影響，漸漸才有直白表達自己情感的方式。但是，中國人事復雜，國人言語一向是含蓄委婉，和國外直腸子的表達方式是迥然不同的。其實越是壓抑的，越是需要表達和傾聽。這個時候臺灣作家瓊瑤仿若橫空出世，將愛情滿滿當當地放置在國人面前，國人在這樣熾烈的愛情故事里大解了一把如何表達愛意的饞。正是因為對情感饑渴得太久，所以瓊瑤的膩，正補了國人的缺。在瓊瑤阿姨的愛情故事里，“我好愛好愛你”，“我好想好想你”，“我覺得我快要崩潰了”這些句子極其裸露地展示了主人公的情感，如果大張旗鼓、沒羞沒臊的表白在演員悶騷的眼神籠罩下，觀眾被他們的氣場震得全身發冷，波濤洶涌的雞皮疙瘩教人全身發麻，聽著這樣的臺詞，我覺得我也快要崩潰了。

其實，這樣叫人瘆得慌的直白句子，全是因為它來得太陡，如此饑渴的表白，前面沒有一個來源于真實生活的鋪墊，一下子全出來了，叫人招架不住。

直抒胸臆的情感句子，能夠打動人的，一定是應時應景、水到渠成的自然。讀者讀起來要有好像如果是自己在現場，不這樣直抒胸臆就不甘心一樣。

這才是所謂的情真意切。

也只有情真才能意切，否則就是輕佻和造作。

其中被王國維贊揚的：“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此句是女子所說，就是說，只要擁有過我們今天相處的快樂時光，哪怕舍棄我的一生都可以的。

讀起來有些悲戚，這句話表面上看是奉獻和付出，實質是貪婪的，人常常會為一時的歡愉和欲望的滿足，獻上自己的靈魂。

這里的女子已經完全地把自己交付了出去，下定了決心，要成就這一晌貪歡。

此刻的付出，如此無怨無悔，不知道實現了這片刻的理想之后，在以后的歲月是否就真能夠在內心風輕云淡，拿得起放得下。可是這個時刻，女子對愛情的獻身卻是真真實實的，她如此濃烈若火般燃燒的愛情，足以焚燒此中男子的任何意志。

是的，人生苦短，恩情易逝。唯一能抓住的就是現在。

細讀牛嶠的《菩薩蠻》：

菩薩蠻

牛嶠

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玉爐冰簟鴛鴦錦”，玉爐生香煙。冰簟也就是涼席。冰簟上放著鴛鴦被。鴛鴦被，就是供給兩個人蓋的大被子。這里刻意以“鴛鴦”寫被，曖昧的意味就暗生了。

好床好被，因有玉人，屋自生香。

而玉人是怎樣的呢？“粉融香汗流山枕”，玉人香汗淋淋，臉上的脂粉都被沖淡了，流在兩端高起的枕頭上。這里又是很有意味的，為何枕頭以山修飾呢？因為頭枕在上面，中間松軟部分被壓下去，自然兩邊就是如山了。前面已經說過是鴛鴦被了，那么這枕頭的形狀，就暗示了玉人在床上的姿勢是躺著的。玉人橫躺，香汗淋淋，這里又是如何的濃艷和曖昧呢？

“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前面寫歡情之濃烈，簾外響起轆轤聲，這轆轤聲也就表明天快亮了。這外面早起之人活動的聲音，驚擾了女子的笑意，眼角眉梢的快樂還沒有褪去，馬上皺起眉頭，擔心即將要來的離別了。

下闋首句寫景“柳陰煙漠漠”，寫到煙柳這個意象即是表明分別在即。

“低鬢蟬釵落”女子頭上的發釵滑落下來，是因為女子低頭的動作。女子低頭是因為有話要告訴即將離去的人。

她說的是：“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這句話的意思是：只要你今天盡興，我這一輩子都無所謂了。

臨別之際，這等自輕自賤的熱烈表白，也正是說明了自古以來愛情都是女人的要害。

顧瓊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更多的其實還是在強調自己對愛情的珍惜。

歐陽修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確寫出了自己為了感情形消體瘦，但是細讀其實還有一點炫耀和要挾之意，就是說我為你都成這樣了，你看我對你的情感多深啊，那你又應該怎樣對我呢？歐陽修的句子叫人覺得他在愛情面前盡管付出得自己已經憔悴了，卻還是矜持的。說白了，也就是說歐陽修無論怎么墜入情網，他都是端著的，他放不開。

而美成的“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這句話的確應該看做是周邦彥的肺腑之言，處處留情，為情所困。經歷的情事多了，自然就會悟出這些煩惱都是來源于當初自己的多情，如果沒有情感，也就沒有煩惱，正所謂無愛一身輕嘛。周邦彥的愛情直白之語里，少了情意，多了計較。誰愛誰多一些，誰就更受苦一些。唉，這個愛情的功利主義者，就是沒覺悟，所以他不管怎么寫，王國維都覺得他境界不高嘛！

【注】

牛嶠，字松卿，五代前蜀詞人，有《牛給事詞》，詞格類溫庭筠。

顧瓊之，五代后蜀詞人。善填各種結構上迥然不同的詞，詞風綺麗卻不浮靡，意象十分清新生動，情致極其悱惻纏綿。《花間集》收夐詞五十五首，有《顧太尉》詞。

柳永《鳳棲梧》：“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詞又誤入《歐陽文忠公近體詩樂府》及《醉翁琴趣外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