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躺著的是一具已失去生命表征的形體。屋外八月末炙熱的陽光也照不暖她，自然，生命中曾經(jīng)歷過的雨雪再也冰冷不了她。她如一只老去的蠶，瘦得只剩一張殼。而殼里曾經(jīng)鮮活過的血肉早已抽絲剝繭，一層層消耗在逐年蒼老的歲月中。

此刻，她安靜地躺在一張低矮的木架子小床上，頭上罩著一條雪白的毛巾，身上嚴(yán)嚴(yán)實實地罩著一條陳舊的紅底白花的毛毯，上面的短絨逐漸脫落成一幅幅曖昧不清的版圖。她干癟的身軀隱藏在這些版圖下面若有若無，倒是幾年前摔斷了腿骨之后再也無法平直的雙腿像座高山，峭立在版圖中不甘屈服。

站在她床前的是一對以出租電冰棺并幫人收殮為生的男女。男的一頭花白短發(fā)，干瘦，腰背已弓成了一只蝦米；女的相反，漆黑的短發(fā)，一對瞳仁生得很靠近，看人的時候眸子里隱隱透出一絲狠勁兒來。身材胖大、肥實，孔武有力，身上穿著一套很艷的水紅色綿綢褲褂，無論用力或不用力的時候，胸前那對半吊著的蒲包奶都無風(fēng)自顫，連帶著底下裝滿了油水的大肚皮一起晃悠個不停，讓人聯(lián)想到一潭流動的肥水。

跪在床前的是她的子孫們。五個人到中年的兒子齊刷刷地跪在這個不到十平米的小客廳內(nèi)，身后還跟著各自的妻兒，空間愈發(fā)顯得狹小。五個兒子沿床跪在前面，媳婦們緊緊跪在她兒子們的后面。若有哪個臨時起身想幫著拿東西的時候，其余的人必須側(cè)著身子避開才能站起來，否則起身的人臀部定會蹭到后頭跪著的人的口鼻。至于孫輩們，大都擠到了廚房和后面一間開著冷氣的臥室內(nèi)跪著，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見祖母的遺容（大概也沒哪個孫子會在意能不能看見她的遺容）。

在干女兒的一聲嚎啕里，裝殮的儀式正式舉行。這個干女兒還是她七十年代認(rèn)下的，為彌補生平未能生養(yǎng)出一個女兒的遺憾。彼此間走親也有幾十年了，雖不是親生，卻比媳婦們貼心一些。最少，此刻的淚水和嚎啕，沒有一個媳婦可比擬。

在干女兒抑揚頓挫的哭唱聲中，子孫輩的眼淚開始參差零落。除了多愁善感喜歡文字的老四媳婦跟著哇哇痛哭了一陣，其余的哭聲甚寥，就連淚水都極少，包括她親生的五個兒子。其實，這些留下的淚水里，又有多少是為了她而流？誰敢確保自己所流的眼淚里沒有包含一己小我對命運的怨嘆和責(zé)問？

蓋臉的白毛巾從她臉上摘了下來，露出的是她干癟塌陷的一張老臉，略顯猙獰。散盡生命微光的瞳孔固執(zhí)地瞪著虛無，恰如她老年失智之后的任性。男裝殮人一次次地蘸水抹她的眼皮，試圖讓她閉上雙目；干女兒也一次次哭著上前為她合攏眼皮，可是失去了生命的她就是拒不聽從。男裝殮人說這是因為她太瘦，瘦得眼眶脫落并非其他。作為子孫自然愿意相信，再說老娘都失智失語五六年，誰也不會相信她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讓她雙目難闔。陰陽兩隔，誰又能知道誰的心愿呢？

接下來是擦洗身子。被剔凈了衣物的老人干瘦得沒有半點女性的特征。整個身軀猶如半截?zé)沟哪咎浚橆a和脖頸處的皺紋比世上最粗糙的老樹皮還難看，喉窩處塌陷成一個深坑，而兩胛骨高高頂起到讓人怵目驚心的地步，給人的錯覺就是她全身只剩下這兩根肩胛骨，再無其他。曾經(jīng)哺育過兒子們長大的雙乳如今剩下的只有一對黑點，微縮成一粒豆豉的大小。老老實實地擱在身邊的一對手臂，細(xì)瘦得沒有了任何形狀，看見的人很難想象它曾經(jīng)也是有血有肉、甚至很豐盈過的一對手臂。

下身歸女裝殮人拾掇。塊頭高大的女裝殮人手上帶著一雙一次性的白手套，把床上那具簡直不能再稱為身體的物件隔著毛毯折騰了幾下，象征性地擦拭了一遍。因為老人的雙腿早已彎曲多年，下身著裝的時候一個人根本伺弄不過來，男裝殮人及干女兒就起著搭把手的作用，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把她拾掇整齊。看起來人高馬大的女裝殮人抱這塊干瘦如柴的尸體也并不輕松。或許人死后靈魂過于沉重，不是凡人能夠承受的罷？

女裝殮人做完自己的工作后，取下手上戴著的那雙一次性白手套往地上隨意一丟，那漫不經(jīng)心的動作讓人心頭有些瘆得慌，感覺她丟掉的并不是一雙弄骯臟了的手套，而是一具黯然的生命。

腳上的襪子是干女兒流著眼淚給換上的。干女兒是農(nóng)村的，對遵守古禮方面的知識比城里的干兄弟們多。她的哭聲是多元化的，一邊哭一聲“娘耶”，一邊訴說一聲思念或是嘆息。而那聲“娘”是拖了很長音才算完結(jié)的，其實就是民間的詠嘆調(diào)。據(jù)說，故世的人若沒有女兒或媳婦哭唱，來世投胎會變成啞巴。如此艱巨的任務(wù)，在中國絕大部分地區(qū)是交由女兒們來完成的，除非，死者沒有女兒。

穿好襪子后，干女兒說要給她梳最后一次頭。跪在前頭的老二兒子回頭問老二媳婦，老娘日常梳頭的那把斷齒的破梳子哪里去了？老二媳婦說，不是在墻上鐵皮架子上嗎？老二兒子就起身找梳子，起來的時候差點撞翻跪在他前面的大哥。一陣慌亂之后并沒有找到梳子，老二媳婦就嘀咕著可能已經(jīng)扔了。然后自己也起身滿世界去找梳子，最后還是孫媳婦給找了把塑料梳子來，交到干女兒手里。

干女兒一邊梳，一邊哭著叮囑老太太，到了那邊一定要保佑好兒子、媳婦、孫子、孫女們，還有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們。所有的小輩名字都被干女兒點了一遍，再三叮囑老人不要睡著了，要記得保佑好后人。

被收拾得干凈整潔的她不知還能不能聽懂。可干女兒堅信剛走的人是聽得懂這些囑托的，因為她相信民間的傳言：頭七的亡靈不會走遠(yuǎn)。

梳完頭后，屬于她或者不屬于她的淚水都已停歇。男裝殮人用一床紫紅色絲絨被把她當(dāng)嬰兒般包裹了起來，腰間還系上了一根白絲帶，上面綴滿了太陽、月亮和星星，喻示著星空的兒女回歸星空。然后，按照風(fēng)俗左手金、右手銀，把她緊握的掌心費力掰開，放進了紙疊的金銀馃子，口里放上一枚銀器店買來的貨真價實的口銜錢，不過大抵是很小的金箔，值不了幾個錢，意思意思罷了。

最后，干女兒親自給她戴好一頂壽帽，至此，死得痛苦掙扎的一切痕跡頓然無蹤，面目猙獰的她又成了一個和顏悅色的老太太，睡得很安詳。

男裝殮人橫托著如同睡在襁褓里的她，一步步往外走了出去。就此，她告別了這間生活了六年之久的小屋，告別了不知疲倦在她床頭和著她的心跳一起滴答滴答的鬧鐘，告別了這一屋子的浮動在空氣中的顆粒，也告別了那些傷心或者不太傷心的后人，經(jīng)由小小的飯廳，被托到了室外。

等待她生命最后歷程的是一只半舊的電冰棺。不知已安睡過多少和她相似的老人。老二兒子的屋子小，是鐵路職工宿舍。所幸的是一樓，恰好又是第一家，占著地理上極大的優(yōu)勢。前后和東頭都有院子。后院種著幾畦蔬菜，前院擺著一張方桌，供著她的相片，點著油燈和香火，還供著一碟子水果，是她生前愛吃的香蕉、葡萄、梨子和蘋果。朝東的巷道是搭就的涼棚，安置她人生最后一站的電冰棺就等在那里，洞開了白花花的巨口。

男女裝殮人同心合力才把她安置好。透明的冰棺蓋內(nèi)里綴滿了色彩鮮艷的塑料花。至此，她的一生已告完結(jié)，在人造鮮花的虛飾里等待通往西方的極樂世界。這時，面帶兇相的女裝殮人開始惡狠狠地罵起男裝殮人來，因為抬冰棺蓋子的時候不曾注意，讓自己被鋒利的玻璃邊緣割破了手。

鮮艷的血如同一朵朵妖冶的花，盛開在她通往西方極樂世界的道路上，或許，這就是曼珠沙華了吧，生長在三途河邊的接引之花。傳說花香有魔力，能喚起前生的記憶。彼岸花開開彼岸，奈何橋前可奈何。而她，依然安睡在電冰棺內(nèi)，與塵世隔絕。至此，愛恨與她無關(guān)，風(fēng)霜雨雪與她無關(guān)，塵世的三千繁華亦與她無關(guān)。屬于她的，是永恒的安寧。終于，她不必再靠一滴水為生，不必在器官的衰老中苦苦掙扎，不必傾聽自己內(nèi)臟破裂、血管倒流的聲音。甚至，也不必再傾聽兒子們的牽掛與嘮叨。作為母親，她付出了一生；作為母親，她也得到了兒女的盡孝。人生百年，終究要回歸來時路。

人生最難割舍的，無非是愛。可是，無論你愿意不愿意，人生的終點，沒有一樣能帶走。該放下的還是得放下。譬如愛，譬如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