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聽“仙巖”“甌海”這兩個名字，很像一副對聯(lián)。越品越覺得有意思，有意味。

甌海是小海，或者說，一小塊海，配著仙巖，熨帖得很。“仙巖”之名，自然是有些來歷的。此仙是軒轅黃帝，大神。傳說大神在此地修成正果，羽化成仙，乘龍飛天的時候，估計要用力蹬地借勢，于是巨大巖石拔地而起，恨不能借力追隨而去。“仙巖”之名，由此而來。至于說到此仙巖形似軒帝側(cè)顏，凌風(fēng)而立，那就是附會了，用流行的話說是“想多了”。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仙巖有一潭水，梅雨潭，沒有龍，卻有點睛之筆——朱自清的《綠》，寫的就是梅雨潭。

“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驚詫于梅雨潭的綠了。”以前讀的時候沒覺得怎么樣，真到了潭邊，把這篇文章重新讀過，驚詫于朱先生的《綠》寫得如此之好。

我們也是在秋季薄陰的天氣來到梅雨潭邊，也是微微的云在我們頂上流著，巖面與草叢都從潤濕中透出幾分油油的綠意。我們也是寫作的人，卻沒有任何描述的沖動，“眼前有景道不得”，我們能描述的，朱先生已經(jīng)描述過了。

既然有景道不得，就說點兒閑話吧。

甌海，或者說溫州，古時名為永嘉。永嘉太守中，出了個謝靈運，“自言長官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提起謝靈運，得先說說他曾祖輩的謝安。

謝安是個大才，故事很多。他和王羲之是好朋友，王謝兩家都是東晉豪門望族，“舊時王謝堂前燕”，“王謝”就是他們兩家。謝安年少時，風(fēng)采神態(tài)清秀明達，青年時期風(fēng)流倜儻，名聞天下，他醉心于與當(dāng)時的名士、名僧交游，寄情山水，吟詩弄文，酷愛清談。曲水流觴這種雅宴，于他們是日常，于歷史就是傳奇。謝安40歲前沒認真當(dāng)過官，40歲時謝氏一門日漸式微，他才萌生了出仕的意愿。

謝安才華橫溢，名滿江湖，當(dāng)官也當(dāng)?shù)蔑L(fēng)生水起。著名的淝水之戰(zhàn)，全靠他運籌帷幄，以7萬兵力，打敗苻堅的15萬大軍。捷報傳來時，謝安正在與客人下棋，看一眼捷報，不動聲色，繼續(xù)下棋，客人追問，才淡淡一句：“沒什么，孩子們已經(jīng)打敗敵人了。”淝水一戰(zhàn)，謝安名垂千古。他多年隱居?xùn)|山，甫一出世，便是驚世駭俗。

謝安的侄子謝玄，當(dāng)年是淝水之戰(zhàn)的重要指揮者，謝安是后臺，謝玄等人是前鋒。謝玄的兒子名不見經(jīng)傳，但這個兒子生了謝靈運。

謝靈運小時候跟謝安一樣，聰慧過人，是“含著金湯匙”或者說是“銜著寶玉”出生的，家底豐足，人脈深厚，生活富裕。他和謝安一樣，喜好游山陟嶺、縱情山水，他游山玩水時陣仗極大，隨從過百，逢山開道，遇水搭橋，為了爬山方便，還設(shè)計了最早的登山鞋，被后世稱為“靈運屐”。

正如錢鐘書所言：“人于山水，如‘好美色’；山水于人，如‘驚知己’。”謝靈運“好美色”，寄情山水，作詩百首，留存幾十首，永嘉山水因此名聞天下；永嘉山水亦不負靈運，“驚知己”，成全了中國山水詩第一人。山水與靈運，堪稱是人與自然的一曲“高山流水”。

謝安與謝靈運，都與山水有緣。謝安隱于山水間，順勢而為，修煉心性，韜光養(yǎng)晦；謝靈運于山水，卻是揚，大張旗鼓，熱烈而激昂。山水是謝安的一盤棋，下這盤棋如安天下，雄才大略；謝靈運孤高自戀，迷在山水陣?yán)铮酥更c江山的心。私心里，謝靈運可能總想超越謝安，至少復(fù)制謝安的神話。為此，他走了和謝安截然不同的路，謝安年少時即深謀遠慮，遠離朝堂，朝堂卻放不下謝安，對謝安心心念念；謝靈運一直少年心性，爭強好勝，恃才傲物，對朝堂也是撒嬌的，總覺得朝堂應(yīng)該像對謝安那樣對自己，甚至應(yīng)該更加重視自己，沒得到糖，他便學(xué)謝安，在永嘉山水間徜徉，“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懷新道轉(zhuǎn)迥，尋異景不延。”后來他造反，打出的旗號是：“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自視若此，他始終沒明白，朝堂對他的珍惜和放縱，只不過是因為他的才華和詩名，宋文帝對他“唯以文義見接，每侍上宴，談賞而已”。

山水如禪，領(lǐng)悟決定了結(jié)局，東晉謝氏兩個最著名的人物，都于山水中流連盤桓，領(lǐng)悟的卻截然不同。用白居易《讀謝靈運詩》中的句子總結(jié)：謝安是“吾聞達士道，窮通順冥數(shù)。通乃朝廷來，窮即江湖去”，謝靈運卻是“謝公才廓落，與世不相遇”。謝安40多歲出仕，一出便是東山再起；謝靈運秀才起兵，把自己推向了末路窮途，死時才49歲。“大必籠天海”，謝靈運做不到，掌控不及，但“細不遺草樹”，落實于永嘉山水，落實于詩句，倒是所言不虛。謝靈運仕途坎坷，但文學(xué)史上，成為山水詩鼻祖，為后世李白、杜甫這樣的詩壇大家推崇備至，光耀永存，永嘉山水和謝靈運，是兩不辜負，互相成全。

這次在圣壽禪寺，意外看到弘一法師紀(jì)念塔。才知道原來弘一法師跟溫州也頗有淵源，他在杭州出家三年，來到溫州，第二年拜慶福寺住持寂山和尚為依止師：“吾以永嘉為第二故鄉(xiāng)。”除了慶福寺，他還住過江心寺、仙巖伏虎庵等寺院，足跡遍布永嘉寺院。他的佛學(xué)體系和弘體書法都在永嘉形成。此后常住福建，也時時往來永嘉。

永嘉還真是好山水，佛心禪性，弘一法師是20世紀(jì)上半葉中國文化界的傳奇，戲劇、音樂、美術(shù)、金石、書法，都有超高建樹，在俗世引領(lǐng)風(fēng)潮，光華萬丈；一旦進了佛門，洗盡鉛華，篤志苦行，皈依自心，超然塵外。弘一法師僧俗都做到極致，為世人景仰贊嘆，連魯迅先生都感慨：“樸拙圓滿，渾若天成。得李師手書，幸甚！”仙巖也留下了弘一法師流連的印跡，倘若山水能言，估計也要嘆一聲：“幸甚！”

弘一法師有言：“以虛養(yǎng)心，以德養(yǎng)身，以仁義養(yǎng)天下萬物，以道養(yǎng)天下萬世。”甌海仙巖一行，山水有禪意，此言為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