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月武 【本書體例】

張邦基

張邦基，字子賢，高郵(今屬江蘇)人。生卒不詳。是南、北宋間人，性喜藏書，著有《墨莊漫錄》十卷，是宋人筆記中被稱為“博識可觀”的作品。

蘇子由在政府，子瞻為翰苑。有一故人，與子由兄弟有舊者，來干子由，求差遣，久而未遂。一日，來見子瞻，且云：“某有望內(nèi)翰，以一言為助。”公徐曰：“舊聞有人貧甚，無以為生，乃謀伐冢。遂破一墓，見一人裸而坐，曰：‘爾不聞漢世楊王孫乎?裸葬以矯世，無物以濟汝也!’復(fù)鑿一冢，用力彌艱，既入，見一王者，曰：‘我漢文帝也，遺命壙(kuàng曠)中無納金玉，器皆陶瓦，何以濟汝?’復(fù)見有二冢相連，乃穿其在左者，久之方透，見一人，曰：‘我伯夷也，瘠羸，面有饑色，餓于首陽之下，無以應(yīng)汝之求。’其人嘆曰：‘用力之勤無所獲，不若更穿西冢，或冀有得也。’瘠羸者謂曰：‘勸汝別謀于他所，汝視我形骸如此，舍弟叔齊豈能為人也’。”故人大笑而去。

(選自《墨莊漫錄》)

蘇子由在朝廷身居要職，子瞻任翰林學(xué)士。有一位與子由兄弟倆頗有舊交的老朋友，來懇求子由為他謀取一個官職，可過了好長時間也未能成功。一天，他又來拜見子瞻，并且說：“我對您抱有希望，請說句話幫幫我。”子瞻不緊不慢地說：“聽說過去有個人非常貧困，無法維持生活，就打算盜墓。很快掘開了一座墳?zāi)梗吹揭粋€人光身坐著，對他說：‘你沒聽說過漢朝楊王孫嗎?為矯正厚葬禮俗就光身下葬了，我沒有東西資助你呀!’又去開鑿另一墳?zāi)梗诰蚋D難，進去后看到一個帝王，對他說：‘我是漢文帝，遺命不要在我墳?zāi)怪新袢虢鹩裎锲罚S葬器物均陶瓦制成，拿什么資助你呢?’又看到有兩座相連的墳?zāi)梗腿ネ谧筮吥且蛔瞄L時間才鑿?fù)ǎ吹揭粋€人，對他說：‘我是伯夷，瘦弱不堪，面帶饑色，餓死在首陽山下，無法滿足你的要求。’這個盜墓人嘆息道：‘費這么大力氣卻沒有收獲，不如再掘開西邊那座墳?zāi)梗蛟S會得到點東西。’那個瘦弱不堪的人對他說：‘勸你還是到其他的地方打主意，你看我這般模樣，我的弟弟叔齊難道能解人之困嗎?’”這位老朋友聽完之后就大笑著回去了。

本文寫的是宋代著名大詩人蘇東坡(字子瞻)通過講笑話委婉含蓄地回絕一位老朋友“求差遣”的故事。在這篇小說中，子由雖不是作品主人公，卻對表現(xiàn)子瞻的性格特征起了積極的反襯作用。略加對比分析，讀者就會發(fā)現(xiàn)：子瞻與子由雖有手足親情，個性卻迥然不同。子瞻的正直之中飽含著機智和幽默，子由的正直里面卻只有嚴肅和認真。正因如此，同樣是回絕故人，子瞻能使其“大笑而去”；子由卻令其頗不愉快，又輾轉(zhuǎn)來見子瞻。后來，多虧哥哥在笑話中巧妙插入伯夷、叔齊的有關(guān)故事，才使這位老朋友在一笑之中盡釋前嫌。既為弟弟作了開脫，又暗示出蘇氏兄弟清廉自守的高尚氣節(jié)。

從小說看，這位故人一開始并未拜見子瞻，而是先去求他身居要職的弟弟蘇子由。只因在那里吃了閉門羹，才轉(zhuǎn)來拜會子瞻，并且一見面就單刀直入：“某有望內(nèi)翰，以一言為助。”這就把子瞻一下子推到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他知道弟弟已得罪這位老朋友，自己再一口回絕，勢必把朋友關(guān)系搞得更僵。那么答應(yīng)他嗎?這與自己的為官原則又顯然格格不入。怎么辦?“公徐曰”一句就把子瞻當時矛盾復(fù)雜的心理活動含而不露地展示了出來。經(jīng)過這片刻思考，子瞻終于找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沒有明確回絕對方，而是杜撰了一個寓意深刻的笑話。東坡的幽默首先使緊張的氣氛緩和下來；融入道理又使這位故人在發(fā)笑之余頓然醒悟，遂欣然離去。

就這則笑話的藝術(shù)技巧而言，其中最典型的是巧合的運用。盜墓人首先掘開了楊王孫的墳?zāi)梗瑮钔鯇O是漢代有名的大富翁，他富則富矣，卻討厭驕奢，堅持裸葬，當然令盜墓人大失所望。接著他鑿穿了漢文帝的皇陵，漢文帝雖為一代君王，卻提倡節(jié)儉，反對厚斂，“遺命壙中無納金玉，”盜墓者也只得自認倒霉。最后是打開了伯夷的墳冢，這回更慘。伯夷、叔齊是殷朝宗室孤竹君的兒子，因反對武王伐紂不食周粟，雙雙餓死在首陽山，其隨葬的簡陋可想而知。當盜墓人欲罷不忍，打算更穿西冢時，伯夷就直言相告：“勸汝別謀于他所，汝視我形骸如此，吾弟叔齊豈能為人也。”讀者發(fā)笑之余不禁會問：這些不同身份的人怎么都突然葬到一塊來了?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這豈不是無稽之談?其實我們稍加思索就會明白：子瞻講這則笑話并不是為了闡述什么事實，而是為了委婉地回絕故人的懇求。如果講打開的墳冢五花八門，盜墓人很發(fā)了一筆橫財，他規(guī)勸老朋友的目的豈不要落空?藝術(shù)真實不同于生活真實，生活中本來十分零碎的東西在藝術(shù)中往往要高度集中，這也正是東坡對文學(xué)藝術(shù)典型化手法的巧妙運用。

另外，關(guān)于盜墓人三次伐冢的精心安排也頗具匠心。若只言前兩次則失其點睛之筆，若只講后一次又顯觀點太露，無法緩和氣氛。只有前后映襯，由淺入深，層層推進，才使這位老朋友在不知不覺中落入“圈套”，發(fā)笑同時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束手就擒。

子瞻就是這樣機智和風(fēng)趣，無論面對何等棘手難題，他總是力求在談笑中從容處理，并且常常是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