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馬廣軍 【本書體例】

上官融

上官融，生卒年不詳。華陽(今陜西)人。著有《友會談叢)，據書中天圣五年(1027年)作者自序，知作者是宋仁宗時人。《友會談叢》以筆記形式記錄了北宋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面內容。

柳如京開，與處士潘閬為莫逆交，尚氣自任，潘常嗤之。

端拱中典州，途出睢陽。潘先卜居在彼，迎謁河涘。時正炎酷，柳云：“可偕往傳舍，就清涼宵話也。”洎到傳舍，止于廳事，中堂扃鐍(jué決)甚秘。柳怒，將笞驛吏。吏曰：“此非敢靳，舊止傳舍者多不自安，向無人居十稔矣。”柳強曰：“吾文章可以驚鬼神，膽氣可以詟(zhé)夷夏，縱有兇怪，因而屏之!”于是啟門掃除，處中座。

閬潛思曰：“古人尚且不敢欺暗室，何紿(dài代)我之甚!豈有人不畏神乎?”乃謂柳曰：“今夕且歸制湯餌，凌晨用藉乎為別。此室虛寂，請公卜宵可也。”柳諾之。閬出，密謂驛吏曰：“柳公，我之故人，常輕言自炫。今作戲怖渠，無致訝也。”

閬薄暮方來，以黛染身，衣豹文犢鼻，吐牙被毛，執巨棰，由外垣上，正據廳脊，俯視堂前。

是夜，月色晴霽，洞鑒毛發。柳尚不寐，或斂衣循墻而行。閬忽叱之。柳竦然舉目，初不甚懼；再呵之，似覺皇恐，遽云：“某假道赴任，暫憩此館，非意干忤，幸乞恕之。”閬遂疏柳平生幽隱不法之事，揚聲曰：“陰府以汝積戾如此，俾吾持符追攝，便須行也!”柳乃茫然，設拜曰：“事誠有之，其如官署未達，家事未了，盛年昭代，忽便舍焉。倘重恩庇之，誠有厚報。”言訖再拜，繼之以泣。閬徐曰：“汝識吾否?”柳曰：“塵下士不識圣者。”乃曰：“只吾便是潘閬也!”柳知其所為，不勝慚沮，再三邀閬下屋。閬曰：“公性躁暴，不奈人戲，他日必辱我以惡言矣。”于是潛循。柳亟歸舟，解纜便去。聞者為之絕倒。

河東剛毅，人皆畏之，一旦為逍遙所怖，幾乎泣血。古人云：“雖能言之，而不能行之。”此之謂也，況下者乎?

(選自《友會談叢》)

如京使柳開，和處士潘閬是莫逆之交，他一向以豪氣自詡。潘閬常常嘲笑他。

端拱年間，柳開任知州，路過睢陽。潘閬已經定居在這兒，就到河邊碼頭迎接他。當時正是酷熱天氣，柳開說：“你可以隨我一起到驛站的客舍，靠近河邊比較涼快，夜里說說話。”到了驛站，走到大廳前，看到中堂關鎖得很嚴，柳開非常生氣，要鞭打驛吏。驛吏說：“不是不讓您住，過去住在這個大廳里的人大多不得安寧，已十年沒人居住了。”柳開說：“我的文章可以驚動鬼神，膽氣可以威震華夏和四夷，即使有什么鬼怪，也可以讓他們退避三舍!”于是開門清掃，坐在正中的座位上。

潘閬心里想：“古人尚且不敢在私下里肆無忌憚，他怎么能用大話這樣欺騙我!難道有人不怕鬼神么?”于是對柳開說：“今晚我暫且回去做些湯羹，明天一早借此為您餞行。這房子又寬敞又安靜，請您今晚睡個好覺吧!”柳開答應了。潘閬出來，偷偷對驛吏說：“柳開是我的老朋友，常常吹牛皮，自我標榜。今夜演個鬧劇嚇嚇他，請你不要驚慌。”

潘閬在夜幕降臨時才來，用黑顏色涂了身體，穿了一件豹皮花紋的圍裙，齜牙披散著頭發，手拿一根大棒，從外墻爬過來，站在廳堂的屋脊上，俯視堂前。

這天夜里月亮分外皎潔，連一根毛發都可以看得很清楚。柳開還沒有睡，正沿著院墻散步。潘閬忽然大聲怒斥他。柳開很吃驚地抬頭看，開始不太害怕；再次呵斥他，好象有點驚恐，馬上說：“我借道赴任，暫住在這個地方，不是故意冒犯，請您一定饒恕我。”潘閬就一一列舉柳開平生不為別人所知的不法之事，高聲說：“陰曹地府因你罪行累累，命我拿鬼符來勾你的魂，必須立刻去!”柳開茫然不知所措，雙膝下跪說：“確實有這些事，但我官未到任，家有老小，正當壯年又遇圣明的時代，一下子撒手而去，真讓人舍不得。如果您降大恩庇護我，我要好好報答您。”說完又行大禮，接著就哭了起來。潘閬慢慢說：“你不認識我了嗎?”柳開說：“我是凡人，不知道您是何方神圣。”潘閬說：“我就是潘閬啊!”柳開知道了鬼神是潘閬所扮，又慚愧又沮喪，再三請潘下來。潘閬說：“您性情暴躁，經不住人開玩笑，日后一定會用惡言惡語污辱我啊!”于是就悄悄地走了。柳開急忙回到船上，解開纜繩，坐船便往任所去了。聽了這個故事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柳開為人剛毅，大家都害怕他，可是一旦被潘閬嚇住，幾乎怕得泣血。古人說“雖然可以說到，卻不能做到。”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何況不如柳開的人呢?

柳開歷史上確有其人，宋初他首倡古文，師承韓愈、柳宗元，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在這篇小說中，我們看到的是他的另一側面。

柳開赴任途中，暫時住在睢陽傳舍，當眾自吹“吾文章驚鬼神，膽氣詟夷夏”，好友潘閬知其底細，就給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潘閬扮成鬼神嚇他，又借鬼神之口歷數他平生所做丑事，聲稱要勾他的魂去陰曹地府贖罪。這時的柳開與平時判若兩人，哭泣跪拜，請求饒命。一個自吹自擂的人終于現了原形。

《柳如京》這篇小說成功地運用了對比的手法，突出地表現了柳開的性格特征。小說開始就介紹：“柳如京開，與處士潘閬，為莫逆交，尚氣自任。潘常嗤之。”既然為莫逆之交，彼此當然應該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潘閬卻常常嘲笑他。這就為下文埋下了伏筆。當他赴任途經睢陽，邀好朋友潘閬來到“傳舍”的“廳事”時，看到“中堂扃鐍甚秘。”就勃然大怒，“將笞驛吏”，就因為這么點小事兒，甚至要動家伙打人，可見他是多么專橫驕縱。當驛吏說：“舊止傳舍多不自安”時，柳開說：“吾文章驚鬼神，膽氣詟夷夏，縱有兇怪，因而屏之”，于是開門掃除，居中正座。柳開的表現又是何等的“豪邁”，何等“無畏”啊。一句大話倒提醒了本來就不信任他的潘閬，決心治治他一貫吹牛的壞毛病。當潘閬扮成鬼來嚇他時，柳開一掃先前的威風，傾刻間變成一個怯懦的小人，露出了可憐相。接著“鬼神”便歷數他的許多隱私，大聲申明：你有如此的丑行，陰曹地府命我持符勾魂，立刻就走。柳開不知如何是好，便跪下施禮，承認實有其事，請求賜恩庇護，并且“言訖再拜，繼之以泣”。柳如京最后的面紗給揭去了，他現了原形，小說至此達到高潮，柳開的前后對比反差之大，正是作者塑造典型人物的絕妙之筆。

作者以“雖能言之，而不能行之”結束全文，這就把對柳開個人言行不一的嘲諷點面化了，從而使這篇小說具有了普遍的社會意義，給我們這些還不如柳開的人敲響了警鐘。

這篇筆記，生動有趣，對比鮮明，文字精練，顯得妙趣橫生，頗具小說特色。